芦苇荡里,燃起炊烟。
韩纪在一片昏暗中醒来,身下垫着干草,头顶是飘摇的船篷。
船篷内并未点灯,透过船帘的缝隙往外看去,夕阳西下,无边萧瑟。
韩纪勉力靠着船身坐起,肩头传来剧痛,低头看去,箭矢已被拔出,伤口也被细细处理包扎过了。
“你说你带着这做什么?”
“我寻思着上面画的是楚仙长,还以为有用呢。”
船外传来语声,韩纪掀开船帘,一副美丽的画卷映入眼帘。
小船停泊在岸边,顾盼英正在一侧烧火煮粥,火焰上烤着几尾小鱼。
顾大爷拿着一份告示与顾大娘在一侧小声嘀咕着什么。
韩纪要来告示,在二位老人慌乱而有些心虚的神色中,她摊开告示,低声读到:“今有玉苍派弟子楚清妙勾结妖族盗取巴陵城至宝、打伤城中守卫七十二人、重伤仙门弟子八人,特此通缉。凡提供消息者赏银三百两,捉拿归案者不论死活赏银一千。”
顾盼英快步走到她面前,将告示一把拿下撕碎了扔进河中,搀扶着她走下小舟在一侧的石块上坐下,道:“楚姐姐,你救了我,我们全家人对你感激不尽。而且我和我爹娘都相信你不是蛇妖,你莫要害怕,我们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韩纪接过顾大爷递来的红薯粥,一边喝一边看那小舟上的锅碗瓢盆,柴刀被褥,心知这一家子如今为了救下自己已经做好了背井离乡的打算。
她的目光落在两位老人黝黑的皮肤与树枝一般干枯的手上,心中五味杂陈。
她救下顾盼英只是举手之劳,可他们救自己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将一碗红薯粥喝完,顾盼英还要再盛,被韩纪阻止。
她牵过顾盼英的手,将她的手掌在自己掌心中摊开,问:“想不想学驱使那块灵石的法术?”
顾盼英的眼睛亮了亮,小小的脸在灿烂的余晖中仿佛是浑然天成的玉璧。
她点头如捣蒜,怯怯地看向韩纪,问:“我……我只是个凡人……我也可以学么?”
韩纪回道:“我也只是凡人,我都能学你为什么不行。”
坐在石头上喝粥的老人也露出笑容,嘴里说的都是对韩纪的感激不尽。
如今这个妖怪丛生的乱世,如若他们的女儿能学会一些法术保护自己,他们哪一日走了也能安心。
韩纪将驱使咒石的手诀同她细细讲了一遍,便叫她自己去练习。
顾盼英是个很有天分的姑娘,在无根基的情况下,仅仅练了一个时辰,便能让咒石现出光彩。
她高兴地缠着韩纪问:“楚姐姐,这样是不是说明我练会了?”
韩纪笑道:“还差着远,你若练成了,身随意动,转瞬千里,到时候再遇见危险你也有逃脱之力了。”顾盼英闻言又用功练习起来。
余毒未消,体内灵力无法完全调动,韩纪端坐船篷之中,取出神木简。
江水的冲刷下,神木简已经看不出昨夜沾染的血迹。
她借由四周环境灵气炼化了神木简,再睁眼时体内的灵力便如汩汩流动的清泉般流转周身,肩头的箭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是夜,一家人将她与顾盼英安排睡在船篷之中,老两口靠着船舷依偎在一起。
万籁俱寂,遥远的芦苇荡深处偶尔传来渔人的浅呼清唱,后来那歌声也渐渐低了,水波浮动中,天地间只剩下船篷里飘摇的一点油灯。
听得四周鼾声熟了,韩纪立起身来,负上惊风剑,提起青木杖,吹熄了油灯,将自己身上盖着的一床薄被盖在两位老人的身上,足尖在水面轻点两下,便越过了浅湾,落在岸上。
她边往山林中走去边思索道:“告示上所说的巴陵城至宝是什么呢?”想着想着,惊风剑上的湛蓝色穗子便在夜风吹拂下扫过韩纪的耳廓。
她不由得又猜测道:“先前那密洞之中关押的或许就是各个门派的弟子,想来卫朔与付子英他们先我一步到达了巴陵城,许是发现了巴陵城中的端倪,因此被巴陵城扣下了准备杀之而后快。十余名仙门弟子在巴陵城消失必定会引来仙门道盟注意,于是他们便请来了我这只替罪羊。谢必贞昨夜在宴席之上提及他们,保不准就是为了在我逃脱后逼我现身去救他们,如若我不现身,她将仙门弟子屠戮殆尽嫁祸于我,仙门百家怕是要与我不死不休。”
韩纪正想着,却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望去,正是顾盼英追了上来。
她眼含泪珠望着韩纪,月光洒在她身上,登时给她染上了一层愁意。
“楚姐姐,你同我们一道走吧!”
韩纪劝道:“你快些走吧,你有爹娘要养,与我混在一起,你们会没命的。你忍心见你父母一把年纪,身首异处么?”
顾盼英偏头拭泪,反问道:“那你呢?你回去难道不是身首异处么?”
韩纪转过头去,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
月华洒落,照在她背负的长剑上,激起寒光阵阵。
她正声道:“蛇妖未除,我不能走,是死是活,我都接受,你回去吧。”说罢转身走进黑沉沉的山林之中。
别了顾盼英,韩纪不断琢磨着那告示的话,忽然抬起头来,暗暗惊道:“我分明从未盗取宝物,他们为何要将此等祸事也安在我的头上?”
结合那日在密室中看见的人骨蛇塔与无数条小蛇,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
巴陵城中其实并没有作怪的蛇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饰他们真正的目的。
他们想要复活修蛇。
一百年前,也是在巴陵城中,当时的城主与修蛇残魂勾结,以万民鲜血换取长生之术。
她与卫长风斩杀修蛇残魂后,修蛇所留下的仅仅是一截手掌大小的白骨,如今看来那白骨正是复活修蛇的关键。
念及此,韩纪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急急往济安寺赶去。
苍山掩映间千年黄墙不倒,碧水幽幽中万般佛语低喃。
韩纪抬眼望去,只见一片苍茫之中,一座寺庙落在眼前,大门匾额上“济安寺”三个大字在夜色中显着金光。
她身姿敏捷地翻过院墙,直直往供着佛像的大雄宝殿奔去,见四下无人,朝着殿门拜了三拜道一声得罪,蹬住石灯借力攀上那红通通金灿灿的匾额,取出宝盒后又跃下殿来。
桃木宝盒上的封印已经被破开,韩纪心中大惊,忙拆开宝盒,却见其中空无一物,当中物事已被人取了去。
突然间廊下脚步声响,似乎是七八人走来,又似乎是一人走来。
韩纪一瞥之下,瞧见一名僧人高举烛台站在身后,隐约可见身姿颀长、眉清目秀,其他的全被朦朦胧胧的烛光掩住,看不真切。
她心中千般惭愧,万分着急,朝着僧人合十行了一礼,正要开口。
韩纪忙道:“夜中滋扰宝刹,晚辈甚是不安。只是所寻之物关乎巴陵城城中百姓性命,事关重大,还请师父明示。”
僧人微笑道:“韩施主,佛法无边,万般皆是机缘。小僧奉主持之命在此处候你,说你所寻之物不在寺中,回来处寻罢。至于其他的小僧也无从知晓了。”
韩纪闻言心中一惊,既是震惊于自己的身份已被这小和尚看破,又是震惊于修蛇残骨下落不明。
她沉思一瞬,脑海中立即浮现出盼英那颗挂坠,连声告退,跃出宝刹寺门时,余光瞥见那青松翠竹掩映的山道下正有几个黑影藏在林间。
她不由得叹道:“原来谢必贞早早便盯上了这济安寺,想来寺中高僧为了保住修蛇邪骨也是煞费苦心。”
念及此,韩纪以墙角、树干、树影为遮蔽,乘着风下了山,往来时的方向御剑疾行而去。
漫山遍野的树木化作一条条线,蜿蜒曲折的山路慢慢在视野中拉直。
山峦过尽,宽阔的江面便在眼下如画卷一般展开,那叶小船依旧靠岸停着。
此时晨光熹微,东方渐白,江风送来鹭鸶鸟的叫声。
韩纪落在船头,掀开船帘却见舱内空无一人,举目远眺,沙堤上依稀看出两个倒地的人影。
她加快脚步,奔至那两人身侧,翻转身来,正是顾家两位老人。
见二老面色青紫,唇瓣乌黑,韩纪仔细查看周身,从颈间拔下两枚毒针。
“楚仙长……盼英……”顾大爷强撑着精神说着,手指颤悠悠地指向密林之中,韩纪不敢耽搁,抽出青木杖便往密林中奔去。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一个身影摔下山坡。韩纪眼疾手快接住那人隐入灌丛之中,低头看去正是受伤濒死的顾盼英。
她脖颈间一道细如蚕丝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血来,韩纪连忙施法捻诀将那流血止住。
流血虽止,但她中了毒针,若是取不得解药,日出之时必死无疑。
一家三口如此惨状,韩纪心中焦急万分。
可顾盼英却好似不知自己将死一般,她苍白着脸,一双眼睛被山雾浸得湿漉漉,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韩纪面庞。
“楚姐姐。”顾盼英颤声道,“这贼人要取那枚挂坠……”说话间,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方帕包裹着的挂坠颤巍巍交到韩纪手中,双目一闭,昏死过去。
灌丛外,一道黑影闪出,眨眼便至灌丛之外。
眼前寒光乍现,韩纪抽出青木杖击去,听得铛铛两声,数枚银针掉落在地。
韩纪翻身出了灌丛,冷声道:“谢统领,又见面了。”
那黑影闻言解下蒙面黑布,眼尾细长,斜飞入鬓,正是谢必贞。
“楚仙长,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端午夜宴你侥幸逃过一劫,不去逃命却在这里多管闲事,实在该死。”话声未断,谢必贞抽出腰间软剑,挺剑来攻。那软剑通体寒光,时缓时急,诡异多变,弯折闪躲,直冲韩纪脖颈而来。
小山坡上,一时之间黑风大作,妖气冲天。
韩纪翻转挪移,一时不察却被那软剑绕住脖颈。
谢必贞见状手中发狠,势要将她的头颅绞落下来才算安心。
可未曾想,那青木杖只是往那软剑上轻轻一点,便从她颈间滑落,再欲将她缠住,无论如何都有毫厘之差。
谢必贞暗暗心惊,却听得韩纪笑道:“我正苦恼如何对付你,却不曾想你确实是只妖。”她闻言看去,韩纪手中青木杖虎虎生风,灵光大显。
“是妖,那便好办了,我最擅长的便是杀妖。”
韩纪左闪右退避开如毒蛇一般攻击的软剑,一脚踏在松干之上,举杖朝谢必贞攻去。
谢必贞只觉漫山遍野的树木都在眼前人那一击之中翻滚涌动起来,山涛呼啸,地动山摇,避无可避。
她急急回剑相抵挡住这一击,手脚发麻,再抬眼看去,无声无息之间,青木杖带起之风已触及她面颊,谢必贞连忙后撤十余步,可无论她如何后退,那根木头都忽左忽右的跟着她。
待到她终于站稳脚步,却忽觉脚下生起疾风,无数金色符文在泥泞的地上闪动,电光火石之间,数十张符箓自四面八方飞来将她困在阵中。
她登时四肢剧痛,神魂欲裂,抱头痛呼间,韩纪身负长剑从山坡中缓缓走下,青木杖落回掌中。
“怎么会,你明明没有什么修为。”谢必贞面容狰狞地瘫坐在法阵之中,眉宇间相处野兽的皮毛,即刻便要露出真身。
韩纪冷笑道:“端午夜宴上,你们在酒中动了手脚,自然觉得我软弱好欺。”
她蹲下身子,直视着谢必贞那在人与兽之中不断转换的眼睛,冷声道,“交出解药,说出实情,不然我打得你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谢必贞因着疼痛落下泪来,手掌已现出原形,一双兽耳也自发间冒出。
她痛不欲生,却仍旧恶狠狠地看着眼前之人,斩钉截铁道:“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我一条贱命都是主人给的,让我背叛主人绝不可能。”
韩纪啧啧两声,道:“原来是条小狗,怪不得这样忠心耿耿。”
她站起身来,口中默念法诀,谢必贞便被一股力量重掼在地,口喷鲜血。
金符汇集成一条一条金线法绳将谢必贞束缚在法阵中央,与她皮肉相接之处,发出嗤嗤声响。
法绳渐渐收紧,谢必贞抑制不住地惨叫起来。
鲜血顺着法绳滴落,细碎的皮毛与血肉落在地上。
韩纪别过身去,冷冷道:“放心吧,你不会死的,法绳会把血肉再穿起来,直到你交出解药。”
谢必贞疼得满头大汗,却依旧在阵中大笑道:“都说你们仙门子弟一心向善,慈悲待人,如今看来你们的手段比起我们也好不了多少!”
韩纪垂眼看她强颜欢笑,心中对她的愚忠倒有些佩服,道:“慈悲待人的已经被你们拆吃入腹了,而我,是来杀你们的。”
她正说着话,眼睛却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低头看去,一个手指一般大小的金牌从谢必贞怀中掉落,浸在满地鲜血中。
韩纪手指微动,那金牌便飞至她手中。
谢必贞慌乱地挣扎起来,法绳将她勒得更紧,她却顾不得疼痛,大叫道:“别用你的脏手碰我主人的东西!”
“还给我!”
韩纪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细细看去,只见金牌一面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金牌另一面刻着一串小字。
韩纪用手指将小字上的鲜血揩去,目光为之一振。
“城隍庙小狗庙祝安宁,若见到请送回,必有重谢。——陆小狗”
韩纪震惊地看向谢必贞问:“你是安宁?你的主人是陆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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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故人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