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纪抬手呵退众人,抽出青木杖,高声道:“退后,蛇妖要显形了!”
所有人都立起身来,一边后退一边紧紧盯着那跪在地上惨叫的谢必贞。
江风吹拂中,谢必贞紧束的墨发飞散开,遮住狰狞的脸。
韩纪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忽然,谢必贞抬起头来,红艳艳的烛火映射下,面容近乎厉鬼。
她高声大笑着,笑得前仰后合。
这个意料之外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乱了分寸。
“怎么,想看我现出原形么?”谢必贞站起身来,拔出腹部的木钗高高举起。
殷红的血沿着那木钗滴落,作不得假。
她大笑道,“我本就是人身,从来不是什么蛇妖,倒是你,楚清妙——”
谢必贞收了笑容,直视着韩纪。
“——自从你来了巴陵城,蛇妖就出现了!恰好,今夜逍遥峰与明霞宫的弟子也在楼下,据他们所言,玉苍派根本没有叫楚清妙的弟子,你才是蛇妖!”
在谢必贞说话间,七八个穿着明霞宫与逍遥峰弟子服制的人奔至宴席正中。
韩纪偏头看去,目光在那些弟子面容上逡巡而过,其中没有一个她熟悉之人。
“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仙门弟子!”
韩纪转过头来,刚想同陆权野禀明情况,谢必贞便举着木钗朝她眼睛刺来。
韩纪双手支起青木杖格挡住木钗,一脚踹向谢必贞腹部,数不清的将士便扑了上来将韩纪困在正中。
谢必贞爬起身来,冷声质问:“怎么,楚清妙,你不敢么?”
韩纪且战且退至围栏边,背后便是滔滔江水,退无可退,回头看去,谢必贞举着木钗再次朝着她的眼睛刺落。
天昏地暗的一刹,一道身影挡在她身前。
木钗刺入血肉时发出嗤的一声响,鲜血顺着木钗滴落在地。
阿随一脚将谢必贞踹开,抽出短剑拦在韩纪身前,却身体一歪,无力地跌倒在地。
韩纪忙将他抱在怀中,四周穿着明霞宫与逍遥峰服制的弟子已将两人团团围住。
“走……快走……别管我……”阿随痛苦地催促着。
韩纪拔出木钗,摸着他的脉搏,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他明明是狐妖,浸了雄黄的神木简怎么会对他有用?
是那杯酒!
那杯酒有古怪!
阿随的面容变得狰狞,细密如玉的鳞片在他脸颊上浮现,原本黑亮的眼睛也变为猩红的竖瞳。
巨大的蛇影显露在宴席上空,无数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窜出。
谢必贞站在一众将士后,冷眼看着这一切,命令道:“诸位,蛇妖已经显形,还不将蛇妖就地诛杀!”
话声刚落,数不清的刀枪棍棒便将二人牢牢困死在方寸之间。
韩纪将阿随扶起,让他靠着围栏站立,自己抽出青木杖迎敌。
衣袂翻飞间,她避开无数锋利的剑刃,转身之际,青木杖如同钢鞭一般抽出,惨叫连连。
灯火摇曳中,数不清的人影翻倒在地滚落台阶,抬眼望去,新的人影执着刀剑又冲上前。
千防万防总有一疏,便在她击退两个士兵之际,一个穿着明霞宫弟子服制的人拔出长剑刺向阿随。
阿随无力还击只得躲避,顷刻间便要翻下栏杆跌入汨罗河中。
“阿姐!”
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韩纪想也不想转身去救,却有箭矢破风而来,她只得先挥杖斩去箭矢。
便在手指要触及阿随衣袖的刹那,她余光瞥见一侧的木柱旁,顾盼英正竭力拦截一个追击她的兵士。
那兵士举刀朝韩纪扑来,刀刃正对着的却是顾盼英的脸。
“姐姐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韩纪心中便有了决断。
那兵士见那弱女子扑在刀下,见她姿容秀丽,终究于心不忍,手中刀刃一偏避开脖颈,正正砍在盼英右臂上。
鲜血飞溅,韩纪一脚将他踹飞,单手扶住要摔倒在地的盼英。
“姐姐,别管我,快走!”顾盼英面容苍白,双眼含泪。
韩纪却顾不得这些,她焦急地回头望去,围栏之上哪还有人影。
只听得扑通一声,阿随与那兵士一齐跌入江水之中。
韩纪的心也坠入那川流不息的江中。
无数的兵士又围了上来,却犹豫着不敢贸然上前。
遍地都是哀声惨叫的人,那女子浑身上下却不见一个伤口。
韩纪单手扶着盼英缓缓后退,待后背抵到冰冷坚硬的石栏时,江水拍打两岸激起的长风将她的发卷得上扬。
谢必贞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她身侧,年迈的陆权野直起身子,目光如寒针一般射出。
韩纪见状心中已然明了今日这端午夜宴是陆权野与谢必贞的一出好戏,她牵住顾盼英的手,袖中一块小石滚落掌心。
“你怕不怕?”韩纪警惕地环视三面而来步步紧逼的敌人,低声问道。
江风很大,像是要将人吹跑一般,吹得耳廓发疼。
手臂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因失血过多,顾盼英的眼前发黑,脚步都有些不稳。
可看着身侧韩纪的面容,握着她的手,顾盼英只觉心中长出一根定海神针。
她攥紧了韩纪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怕,只要有姐姐在,我都不会害怕。”
鲜血从韩纪唇畔溢出,她双眉紧蹙,低声嘱咐:“抓紧我手里的东西,在脑子里想你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是死是活就在这一瞬,绝对绝对不能松开。”
话音甫落,她揽过盼英的腰,纵身跳下楼去。
“蛇妖跳江了!”
“蛇妖跳江了!”
身后传来无数的兵刃投掷之声,眼前是不断逼近的滔滔江水。
一股滚烫的力量钻入手掌,盼英感觉到掌心中那个坚硬的东西开始发热发烫。
她浑身止不住地抽搐,心脏猛烈地跳着,她下意识地想将那东西扔出去,可便在她觉得自己将死的一刹,她感受到腰侧的手传来的力量,随即偏头看向身侧紧紧揽着自己的韩纪。
夜色将韩纪的眉眼藏了起来,江风吹得她的发丝飘扬。
她如同一只矫健的飞鹰,正带着自己远离所有的危险。
耀眼刺目的白光自二人交握的掌心溢出,顷刻间将二人笼罩在其中。
盼英看见她张口说着什么,倏忽间,周遭一片混乱,无数的点聚成一道道笔直的线,翻涌的江水化作布满青草的地面。
“保重。”
下一刻,她重重落在柔软的草地上。
四周黑黢黢的,竹林中传来夏虫的鸣叫,夜风吹来泥土的芳香。
天空繁星闪烁,草尖上的露珠也反射着光芒。
顾盼英捂着渗血的伤口爬起身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她的身影,摊开手,那块闪着光的灵石安静地躺在掌心。
她在灵石应验的最后一刻,松开了自己的手。
她去找阿随仙长去了。
韩纪落入汨罗江中,无数燃着火的箭矢射入江面。
她顺水游去,不断地探头出水面查看四周。
终于,在茫茫的江水之中,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块浮木之上,阿随顺水漂流着。
他身体在浮木上,脑袋没入水中。
韩纪奋力朝他游去,身后的水中不断有百姓掷来石块,有兵士射来火箭。
三丈,两丈,一丈……
眼看着越来越近,韩纪一边游水一边伸出手去抓阿随在水流浮沉的手臂。
她一手抓住他的衣袖,一手拨水,正要将他整个人都扯入自己怀中之时,一支飞箭破空而来,射穿了她的肩膀。
大浪袭来,原本抓牢的手猛地松开,二人被卷入江水之中,浮浮沉沉。
韩纪看着江水之中起起伏伏的阿随,每每想要靠近他,却都被水流隔开。
身体越来越冷,四周越来越黑,鲜血自肩头溢出,染红了周遭的水域。
灵力耗尽,失血过多,韩纪挣扎着游向阿随,却忽然有所感应地望向灯火通明的堤岸。
一个黑衣人——不,准确的说是一只大妖站在黑暗之中,他的手指上凝聚着一道妖力,如箭矢一般朝韩纪射来。
韩纪身不由己无力躲闪,那妖力凝聚的箭矢正中她的眉心。
她的手紧紧抓着阿随的手臂,却不受控制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一片黑暗之中,传来无数人的声音。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无念,你还年轻,情魄一旦分离,便容不得你后悔了。”说话之人正是她的师父,韩成。
一个愤怒的声音道:“师姐!凭什么你是寒山宗的宗主!就因为师父疼爱你,偏心你么!”这是她的师弟韩玉。
一个楚楚可怜的声音喊道:“韩宗主!求求你救救我!”这是玉苍派那个香消玉殒的女弟子楚清妙。
韩纪眼前不断的浮现这些人的面容,耳畔响起无数的声音,忽然有一个声音唤她。
“韩纪。”
“韩纪。”
“韩纪。”
“韩纪。”
那人并不说其他的,只是不断的重复着她的名字,一开始是稚童的声音,随后慢慢长大,变成十七八岁的少年,最后已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
他好像有许多话要和她说,怕她睡着,于是一直不停的喊她。
可又好像与她无话可说,因此每每唤出她的名字,却一句话都不讲。
韩纪看见他的身影,想追上他,却发现他的身影在飞速远离。
韩纪抓住他的手,将他扯过想看看他的脸,却不曾想便连手中握住的他的手臂都消散于无形。
在无数声呼唤中,韩纪睁开双眼。
东方既白,芦苇依依,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好似一条死鱼刚刚翻上来的白肚皮。
韩纪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手,手中攥着一根被水泡得褪色的五彩绳。
那是那只小狐狸绑在手上的五彩绳。
她感觉不到小狐狸的存在了,要么是他身上的锁妖契解开了,要么就是他已经死了。
心口传来剧痛。
韩纪垂目看去,只见左肩上一道狰狞的伤口。
她慢慢将五彩绳放进怀中、拾起掉落在沙地中的青木杖,余光却瞥见那浅水之中反光的事物。
她定睛看去,正是一把剑。
卫朔的惊风剑。
“看来,明霞宫与逍遥峰弟子的衣裳还真是如假包换。”韩纪这样想着,又把惊风剑捡起来。
一来二去,只得将青木杖收在身后,以惊风剑做拐杖。
方走两步,她体力不济,重重跌倒在地。
灌丛之中传来响动,似有人急急奔来。
韩纪挣扎着坐起身,握住惊风剑剑柄,紧盯着那处。
灌丛被拨开,一朵开得正盛的金丝桃下,少女的脸露了出来,正是已经沿着沙堤旁找了一夜的顾盼英。
“楚姐姐!”
顾盼英高呼一声,扑上前搀扶住韩纪摇摇欲坠的身体,眼泪止不住地滑落,啜泣道:“我总算找到你了,我们快走,我刚刚过来时看见有人沿途搜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