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落了场雨,红日初升时,整个巴陵城都陷落在灿烂的金光中。
韩纪一早便带着阿随来城主寝殿前请罪,二人在殿门前站了半个时辰,才有侍女来请二人进去。
甫一进殿,沉重得好似屋檐上腐朽青瓦一般的中药味扑鼻而入。
韩纪走到殿内,朝坐在主位上的陆权野作揖道:“玉苍派楚清妙、楚随拜见城主。”
陆权野咳嗽了两声,问:“楚仙长,听侍女说你二人一早便来到我这里候着请罪,你们何罪之有?”
韩纪答道:“昨夜我酒后失态惊扰了城主,这是其一;阿随酒后乱性轻薄了城主府丫鬟小蝶,这是其二。”
陆权野听见第一件事时脸上尚有笑容,听见第二件事时便有些不悦了。但碍于两人都是仙门弟子,他也没有发作,只是问:“那丫头有没有事?”
韩纪道:“谢统领送我回去的时候恰好撞见了,这小子奸计没得逞,只是苦了小蝶挨了二十棍赶出府去了。今早他酒醒了,我便带着他来领罪。”
陆权野叹息一声,摆手道:“既然必贞已经处置过了,那便不必再罚了。”话毕,他抬眼叫来一侧服侍的侍女,嘱咐道:“去库房从我的私银中取五十两给那丫头,当做她另谋差事的本钱。”
待到侍女退出殿中,韩纪便趁机问:“城主,昨夜谢统领巡查,说是城主府失窃,可有丢什么东西?”
陆权野闻言看向另一侧的侍女,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侍女连忙说道:“回禀城主,谢统领清晨遣人来报过了,说是有贼人夜探城主府,盗走了一些金银细软,并没有丢失太过贵重的物品。”
陆权野便看向韩纪,叹道:“楚仙长也看见了,如今巴陵城的大小事宜都是必贞那丫头替我处理,没办法,人老了,身体实在是很不中用。”说罢,陆权野又重重咳嗽起来。
“谢统领到。”
殿外响起通传声,韩纪偏头看去,只见谢必贞身着一身品蓝色骑装,快步走了进来。
她先向城主拜了一拜,目光方才装向韩纪,冷声道:“我听侍卫说楚仙长一早便来了城主府,生怕昨夜搜查得罪了仙长,特来告罪。”她说这话时,冰冷的眸子紧紧盯着韩纪,一眨不眨,射出寒光。
韩纪心知她为何来此,笑道:“谢统领深夜搜查也是为了我的安全,我感激不尽。只是今晨酒醒,想起昨夜宴席上的荒唐行径,心有不安,赶忙调制了仙门中疗伤用的上好药膏,一早来献给城主赔罪。”
陆权野闻言目露喜色,道:“昨夜确实被汤水烫到了腹部,疼痛难忍,楚仙长有心了。”话毕,侍女步下白玉阶来取药。
韩纪却道:“药膏疗效虽好,使用时却需要小心。我与谢统领皆是女子,倒不如我二人退至殿外,让阿随给你擦药,也好将使用方法详细告知,以免后续因药膏使用不当给您的身体造成损伤。”
陆权野点头同意,韩纪与谢必贞一齐退出殿内。
刚走到长廊外,谢必贞便冷冷问道:“楚仙长,该不会为了昨夜的事情要和城主告我的黑状吧?”
韩纪偏头看她,见她神色平静,毫不慌乱,摇头笑道:“如此小的事情,也值得多嘴么?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谢必贞不语。
韩纪便问:“昨夜那丫鬟怎么样了?”
谢必贞双手抱胸,挑眉讽刺道:“我还以为你只管你自己和那情郎,怎么,良心不安?”
韩纪想起那丫头昨夜哭诉时那凄婉委屈的话语,抿了抿唇,放低了声音道:“那丫鬟**凡胎,二十棍下去,怕是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她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递给谢必贞。
“这是我自己用的药膏,对跌打损伤这一类很是有效。”
谢必贞径直走下阶梯,冷哼一声道:“她不需要,你以为谁都要用你用剩的东西吗?”
韩纪知她话里有话,但心知阿随有错在先,自己理亏,便道:“这是新的,没有用过。我知道这件事上,是我师弟做错了,也请你替我向她赔个不是。”
谢必贞回头看向韩纪,冷冽的眉眼中有柔软的感情流露出来。
她望着她,极为真诚地说:“奉劝你一句,既非良人,早日回头,免得后面真心错付,遍体鳞伤。”
殿门被拉开,阿随走了出来。
谢必贞狠狠地剜了阿随一眼,转身离去。
二人回到住处,韩纪询问阿随殿中发生事宜,他便坐在太师椅上斟了一杯茶,将殿内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老城主褪去衣裳,露出肚皮,我瞧见他背后有七八道可怖的伤疤。那伤疤经年不愈,反反复复地迸裂出血,听他说是年轻时候被狐妖用毒爪所伤,这么些年遍寻名医也不见得好。”阿随顿了顿,补充道,“那伤痕确实是狐妖所伤。”
韩纪斜靠着太师椅,一只手揉着额角,另一只手轻轻点着紫檀花桌。
阿随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他言语中对妖怪的痛恶不似作假,我替他上了药后,他很是感谢。穿衣服时,他忧心忡忡地说近些年巴陵城中妖怪吃人的事情越发多了,谢必贞虽然身手出色,但终究是捉妖的门外汉。他想聘请我们作为巴陵城的捉妖师,往后总管巴陵城的捉妖事宜,造福百姓。”
“如此看来,陆权野倒不大可能与妖孽勾结。”韩纪摩挲着茶杯,“但此事事关重大,我们还需再观察观察,最起码要先搞清楚谢必贞是什么妖怪。”
阿随道:“蛇妖?那里头的小蛇那么毒,我中了毒都差点丧命,她却毫无反应,她不是蛇妖这说不通。”
韩纪沉吟片刻,道:“晚些时候我去探探她的虚实,你留在屋中,随机应变。”说罢,她正要起身回屋,却被阿随伸手拦住。
她诧异地看着他,挑了挑眉。
阿随有些不自在地说道:“那个小蝶……是她同我说……她与一男子情意相投……但城主府丫鬟要到二十五岁方可出府……她想提前出府,就要受点苦楚,世上哪有既能得到所要之物又能全身而退的好事……总之,你相信我,我不是为了害她。”
韩纪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力去分辨。
连夜奔波,身体疲惫至极,尚有硬仗要打,她沉默着点了点头,便回屋打坐调息。
是夜,星光熹微,夜色朦胧。
韩纪换上夜行衣来到谢必贞在城主府中的居所,将身影藏在院中绿竹的阴影里。
绿竹摇曳,庭院中光影纷呈。刚刚下过雨的屋檐下湿漉漉的,墙角生出绿茸茸的青苔。屋内烛火闪烁,谢必贞的影子映在门扇上,朦朦胧胧。
没过多久,屋内灯被吹灭。
韩纪刚刚攀上屋檐,便听得一声异响。
她低头探去,房门紧闭,东南角的窗户却开了一道缝隙,一个黑影从中蹿出,越过院墙往外疾行而去。
韩纪连忙跟上,那身影行踪却甚是诡异,好几次钻入池塘竹林之中,若非她五感敏捷,不知要跟丢几次。
眼见着黑影蹿进高高的院墙,韩纪紧跟着纵身跃入。可待到她双脚落地之时,院内却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夜风里,树叶沙沙作响,未关紧的门窗发出呼啸。
韩纪闻见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粘稠腥味,抽出青木杖严阵以待。
她看向味道传来的方向,漆黑的莲花池里,莲叶层层叠叠的颤动着,偶有波纹蔓起,小鱼跃出水面,让整个莲池都蠕动起来,仿佛一只巨兽。
忽然哗啦啦的一响,韩纪抬袖遮挡,掩住口鼻,从缝隙之中看见巨蛇的尾巴拂过院墙,往院外逃去。
“啊!”
“救命!”
一声尖叫在院外响起。
韩纪翻过院墙,只见黑夜之中一条巨大的蛇尾卷着一个丫鬟钻进墙角的紫阳花团中。
她纵身跃下,一杖击在蛇身上,从巨蛇蛇尾中抢下那丫鬟时,那丫鬟脖颈青紫,已然昏厥,好在还有脉搏。
韩纪将丫鬟放在小径上,提杖朝巨蛇追去。
夜色之中,巨蛇如同一缕弯弯曲曲、黏黏糊糊的液体在院墙之间流动。
韩纪追着它进了一个院子,待到落地才意识到这是城主的寝殿。
“有蛇妖!来人呐!抓蛇妖!”
“保护城主!”
“保护城主!”
院外有人高呼,有人举着火把前来。
屋内燃起烛光,陆权野的咳嗽声响起。
可那咳嗽声刚响了两声便戛然而止,烛台颠倒声、巨蛇爬行声、物品倒地摔碎声杂在一起。
韩纪破窗而入,便见巨蛇卷着陆权野不断的在地上翻滚,她当即跃起猛击蛇头。
巨蛇吃痛带着陆权野在殿内逃窜,待到韩纪追上前去,便见陆权野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枯树皮一般皱巴巴的脖颈上有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巨蛇的尾巴从窗户上急速落下。
韩纪心中着急,却也不得不赶上前将陆权野抱在怀中,为他止血疗伤。
四周火光闪动,数十个侍卫高举火把冲破门扇,将韩纪团团围住。
韩纪尚未开口,便听得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把蛇妖抓起来。”
层层泛着寒光的盔甲退至两侧,火焰在空中卷起一缕缕黑烟,火光晃动中,谢必贞的脸逐渐清晰。
韩纪抬眼看去,她的额角正渗出黑血,她却浑无知觉一般抽出长剑横在韩纪喉间,冷声道:“今夜城主府蛇妖作乱,勒伤丫鬟,咬伤城主,罪该万死,现本统领率兵将其降服。”
在谢必贞身后,数十个捉妖师悬着经幡拿着绳索现出身来。
韩纪临危不惧地直视着谢必贞,道:“谢统领,如今城主重伤未醒,危在旦夕,你不先救城主,反倒急着给我定罪。我明明是救护城主有功,你却非说我是蛇妖,我看是你心中有鬼。”
谢必贞冷哼一声:“大夫自是在赶来的路上。至于你,三更半夜不休息出现在城主寝殿,已经足够可疑。”
说罢,她一声令下便要在场的侍卫与捉妖师诛杀韩纪。
韩纪握紧手中的青木杖,准备找准时机勒住谢必贞的脖颈抢出门去。
正在韩纪准备动手之时,躺在地上的陆权野睁开了双眼,神情痛苦地呻吟起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住手中的动作,所有目光都凝视着陆权野的脸,所有的耳朵都倾听着他的声音。
陆权野脖颈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只是唇色发乌,脸色苍白,原本便苍老的脸如今更显得憔悴腐朽。
他的嘴唇颤动着,声音嘶哑短促,好似乌鸦。
“楚仙长救我……不可伤她……”
“不可伤她……”
陆权野仰着头看向四周的侍卫与丫鬟,还准备说些什么,体力不济,又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