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纪安静地用着餐食。
期间她身侧那如火如炬的目光让人不敢忽视。
终于,她再忍不住,撂下筷子,手指他脸,开口问道:“小狐狸,你不吃饭盯着我干什么?!大米饭长我脸上了?”
她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阿随真从她的脸颊上取下一粒大米饭。
韩纪指着阿随的手指尴尬地收了回去,无可奈何地敲着木桌。
阿随见她不再言语,沉寂片刻,深思熟虑地开口:“你……很喜欢刚刚那个仙门弟子么?”
韩纪被他这慢吞吞、羞答答的模样烦得一佛出世二佛登天。
她本以为他是有什么大事要问,却不曾想他居然问她是不是喜欢刚刚那个仙门弟子,没好气地问道:“哪个仙门弟子?”
阿随见韩纪不耐烦,小心翼翼地给她倒了杯茶水,有些结巴地说:“就……那个叫付子英的?”
瞧着他小心讨好的可怜模样,韩纪不由得想到这小狐狸方才回护自己的情形,顿觉自己态度过于恶劣。
她压下烦躁的心绪,将那杯茶水一口饮尽,道:“不算很喜欢。”
阿随松了口气,给韩纪夹了两筷子梅菜扣肉,又夹了一片火腿,闷声问道:“那你很喜欢那个……那个卫扶光吗?”
他活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媳妇,长得又漂亮,韩纪不由得起了些逗弄他的心思,歪头一笑道:“卫朔?他确实是很不错,只不过我可是对裴云齐痴心一片的,在你眼里我是那样见异思迁的人么?”
她的眼睫在消瘦的脸上照下两小片阴影,看不出喜怒哀乐。
阿随目光在她面上飞快一瞥,随即偏过头去,闷闷道:“那个裴云齐,配不上你。”
良久,他补充道:“他配不上任何人。”
韩纪听他语声平淡,顿觉无趣,低头吃着碗里的肉,没将他的话听进耳中。
正当她吃得差不多时,阿随忽然问:“楚清妙……韩宗主的尸身怎么样了?”
这是阿随第一次直呼“楚清妙”这个名字,韩纪听了不免有些难过,顿时觉得碗中的红烧肉都没有味道了。
她幽幽叹道:“人已经死了一百年,尸体都没了,你以后不要为她和别人起争执,不值当。”
阿随神情落寞,沉默半晌道:“我才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别人起争执,更何况她是仙门中人,只不过兔死狐悲,有些唏嘘罢了。”
他的声音弱了,韩纪偏头看去,他低着头坐在一旁,面上似乎真有些伤心。
他在为她难过么?
她手上杀过的妖魔不计其数,他一只狐妖,居然为她难过?
韩纪顿觉可笑。
锁妖契不解,谅他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
韩纪懒得再管他的心思,紧了紧衣裳寻了个管事的丫鬟请她为自己安排住处。
“楚仙长,这位此次徐府丧礼,逍遥峰与明霞宫共来了十位仙长,留仙院共有十间客房,现下是一名仙长一间,您看您有没有相熟的,若是相熟直接与她同住也省去许多麻烦,若是没有相熟的,我再去给主人请示看看给您安排在哪里较为合适。”
领路的丫鬟春生低声说着话,时不时为韩纪挽开拦路的竹叶。
韩纪打量着四周的景色,目光被楼台水榭中一树海棠花吸引,笑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暑月将至,别处的海棠花都谢了,嘉州城的海棠还开得正茂。”
春生回眸一笑道:“嘉州城气候较别的地方湿冷,因此海棠花也开得久一些。府里请了盛京来的师傅,以花入膳,做了许多糕点。仙长若是感兴趣,稍后我去取一些给您尝尝。”
说话间,二人转进留仙院,一众仙门弟子正二人结伴、三两成堆地聚在一起聊天。
见是楚清妙过来,逍遥峰的弟子个个收了脸上的笑容,互相用眼神交流着。
韩纪方才迈上石阶,脚边便落下一只瓷杯。
啪的一声脆响,瓷杯摔碎,瓷片四溅,
一个男弟子探出头来,笑着说道:“这不是玉苍派的弟子楚清妙么?真是对不住,没认出你,还以为是从哪里翻墙进来偷东西的小叫花。”
他身后,逍遥峰的另外两名弟子也探出头来,脸上挂着轻蔑的笑容。
韩纪紧盯着他们的脸,借助楚清妙的记忆隐约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石翰轩、李林钰,陈素,都是逍遥峰的弟子。
春生满脸尴尬,伸手去拾碎片。
韩纪抢在她之前拾起锋利的瓷片,随手一抛,瓷片高高扬起,朝着逍遥峰三名弟子旋落。
铮的一声,利剑出鞘,韩纪拾阶而上,瓷片化为细纱。
陈素收回长剑,秀眉紧蹙,石翰轩高仰着头,怒道:“楚清妙,你竟敢以瓷片伤人!”
韩纪勾唇笑道:“真是好笑,这瓷片不是你们抛给我的么?要伤人也是你们在先。”
石翰轩一时语塞,他身后的李林钰立刻骂道:“莫说我们是无心之失且未伤着你,就算今日伤了你,那又如何?狼心狗肺、满嘴谎言、只知情爱、不知责任的偷鸡摸狗之辈,也称得上是个人?”
双方争执不休,春生连忙站出身来,将过错都引到自身,只求几个贵客莫要再吵。
眼见春生急得要掉眼泪,陈素伸手按住石翰轩,道:“师弟师妹,你我皆是逍遥峰的弟子,出门在外一言一行皆要谨慎,比不得那些小门小户的旁门左道,今日之事便就此揭过,莫要再与无关之人争口舌之快。”她话刚出口,三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韩纪看着三人的背影,摇头笑道:“我还没说什么,自己就把事情揭过了,这逍遥峰的弟子还真是不好惹。”
眼见三人离去,春生重重出了口气,转身给韩纪安排房屋:“这位仙长,这边请。”
二人方走至一间开着门的客房前,谁知一名女弟子走出来将房门紧紧关上,其他的房门亦是如此,原本门户大开的留仙院眨眼之间便门户紧闭。
春生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有些尴尬地看着韩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
一名明霞宫的男弟子自小窗之中探出头来,冲春生说道:“我们修仙之人喜静,还要修炼自家心法,实在无法与这等鸡鸣狗盗之徒共处一室,你去与你们家主人说单独给他们玉苍派的弟子安排住处,若是非要与我们合住,我们也只好打道回府了。”
韩纪不忍春生为难,轻声安抚她道:“你莫急,没住处的是我,我都不急你急些什么,我只要有个屋顶有张床,便可歇息了。”
一众仙家弟子的话终是传进了徐云石的耳朵里,徐府最终给韩纪安排了一间柴房。
春生甚是惭愧地帮韩纪铺着烂木板支成的床,轻声道:“楚仙长,如今府内前来吊唁的宾客众多,家主说如果楚仙长需要的话,可以出资在嘉州城最好的客栈给您开间上房……”
韩纪摆摆手道:“不必了,我就住这里,虽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听着也不错,符合我的身份。”
春生踌躇再三,终在离去之时站在廊下同韩纪说:“逍遥峰那位仇仙长找了家主,说了些话,家主此番安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楚仙长不要记恨。”
待得韩纪点头答复,她方才转身小步离去。
“他们这是要逼你走,很明显,人家为了不得罪那些仙门弟子,只能得罪你了。”
阿随的身影从檐下落下,倚着破旧的木门假模假样地叹道,“我倒是听见那位卫师兄维护你了,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再不错,也不过是个师兄,不仅改变不了师弟师妹的看法,还没胆子替你出头,差劲得很呐。”
韩纪伸手拂去木床上的灰尘,悠闲自在地躺下,慢悠悠道:“我又不是来争强斗胜,睡高床软枕的,有个有屋顶的柴房住已经很不错了。倒是你,安分一些,若是被这些仙门弟子发现了,我可没功夫保你。”
夜色将晚,灵堂前守灵的人越来越多。
厅前廊下,随处可见披麻戴孝的男女老少。
早些时候摆宴席的桌子如今放了些馒头茶水以备不时之需,棺木前,男子举着哭丧棒悲痛地唱着孝歌,吹拉弹唱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韩纪躺在床榻上阖眼假寐,腐朽的木桌前一点油灯亮着,阿随支着脑袋坐在木桌旁,目光轻轻落在灯下的影子上。
灯火摇曳,影子忽长忽短。
纸糊的窗户抵不住风,丝丝凉意蹿进柴房里,不多时一个小厮提着油灯蹑手蹑脚的推开房门抱了一捆柴火出去。
小厮刚刚出去不久,一道尖锐的喊叫声便传遍了徐府。
“死人了!死人了!我的娘呀!”
正围着灵柩诵安魂咒的一众弟子瞬间收了嘴中要说的话,脸上要展的神情,手上要做的事情,拿起宝刀、长鞭、利剑,鱼跃而出,沿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狂奔而去。
待到韩纪赶到,府中的几个婢子跌坐在地上,水桶打翻在地,满地湿漉漉。
几个家丁正在王婆的指挥下打捞着井中的东西,不多时,一具被泡得发胀的男尸被捞了上来。
“王管家,怎么会是他?!”
“他前些天突然告病回家,未曾想被溺死在这里……我今天还喝了这里的水……这也太吓人了……”
徐府家主徐云石在仙门弟子后到来,他满目血丝,面色苍白,见是管家,原本哀戚的面容更加晦暗,颤颤巍巍地走至仙门弟子面前,惊惧交加地说道:“有妖物作祟!有妖物作祟!我徐某一生积德行善,还请诸位仙长为我驱逐妖邪!”
卫朔扶起徐云石,道:“徐老爷放心,我辈修炼便是为了除妖驱邪,定会为你们查明真相,主持公道。”
韩纪在老管家的尸身面前蹲下,扫视他身上的伤痕后,瞑目观视。
漆黑冗长的回廊如同诡异的青藤一般在夜里蔓延生长,数不清的白色灯笼在夜风中逐一熄灭,忽然,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他重重摔倒在地,被飞快地拖往庭院之中。
他想呼喊,他想大叫,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但湿滑的巨物插入他的口中,充斥着他的喉管、鼻腔、耳朵。
他努力地抬起头来,企图看见凶手的面目,可最终他看见的只有如同女人发丝一般漆黑的,无穷无尽的,粘稠的黑暗。
韩纪额头沁出汗珠,正欲再探,忽被人揪住衣领丢往一旁,被卫朔伸手扶住才免了一跤。
“楚清妙,你不好好在你的柴房待着,来此处做甚?莫碍了各位师兄师姐的事。”石翰轩挽着袖子,叉腰站在她身前,不许她再靠近死者身躯一步,“前些天都好好的,偏偏你来了这怪事就一桩接着一桩,先是裴师兄无缘无故差点被茶水呛死,又是仇师姐好端端地走路却不小心从石阶上跌落,摔得头破血流。眼下又死了人,谁知道是不是你干的呢!”
韩纪懒得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卫朔面带怒色,正要说话,便听得身后有人大喊。
“不好了老爷!不好了!”账房先生李元快步走进庭院,满是汗水与皱纹的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的到来吸引了院内所有人的注意。
他进了院子,率先瞧见了老管家的尸体,那惊慌失措的神情之中又流露出惧怕与悲伤,而后悲伤又被惧怕取代,他的泪水从眼眶之中流了出来,眼睛却不敢不放在徐云石的脚背上,甚是紧张地说着:“您快去府门前瞧瞧吧,出大事了!”
韩纪跑至大门前,只见原先悬在府门前的白灯笼都被鲜血染红,一具无头尸身正吊在那徐府的匾额之下,苍茫茫的天空还点缀着些许绯红的残云,黯淡的光影中尸身随着微风旋转着,像是一只吊颈的乳猪。
待到尸体旋转到背面,韩纪眯着眼瞧清了上面写的血字。
“但凡出府,格杀勿论!”
在府门之外,所有今日来吊唁之人的尸体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韩纪望了一眼,数十具尸体全是双手掐着自己脖颈,窒息而死的,不由得暗暗惊讶。
这妖怪在无声无息之间杀死三十多个人,在场十余个仙门弟子无一人发现,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丫鬟家丁害怕得连连后缩,前来吊唁尚未离去的宾客也个个如临大敌,便是仙门子弟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徐云石在账房先生的搀扶下姗姗来迟,瞧见这无头尸身的第一眼,他的脸一刹间变得铁青。
“老天爷啊,他不过一个痴傻之人,是什么歹毒的妖怪,连一个痴儿都不放过!”徐云石咒骂着,又催促一旁的家丁去收尸报官,“还愣着干什么!快将尸体收下来,上报官府!若是王妈妈瞧见了,她得伤心成什么样子!”
韩纪站在丫鬟小厮之后打量着那具无头尸身,暗想道:“这人应该就是王婆口中的康哥了。”
人群之中有人议论。
“这些人一出府门就死了,若是我们出去,会不会也会被杀死?”
此言一出,人心惶惶。
几个胆大的仙门弟子帮助家丁一齐将尸体搬进府内,却无人敢迈出府门一步,只得任由其他尸体躺在府门外。
眼瞧着府内的家丁全都畏畏缩缩,徐云石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着家丁与丫鬟,怒骂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徐府买了你们的卖身契,给你们好吃好喝好穿,如今叫你们去报官,你们因为一句瞎话便吓破了胆子,我养你们何用!”
便在几名家丁被提溜出来,不得不前去报官之时,陈素站了出来,冲着仇千水作揖道:“师姐,陈素愿以身试法,前去报官!”
说罢,她提起长剑快步踏出府门。
一步……
两步……
三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数着她的步伐,每个人的心都好似被装进一个一个的药罐子里,他们的身体紧锁在一起,眼睛紧盯着一处。
四步……
五步……
六步……
陈素早已跃出府门,却仍平安无事。
她紧耸的肩放下了,众人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呼吸声又存在于这方寸之间。
陈素转过身来,对着府内的众人朗声说道:“大家看看,不过是妖魔吓唬人的把戏罢了,世上哪有这样玄妙的东西——”
她的话还未说完,眼睛陡然睁大,原本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血红色的花纹。
不好!
韩纪拨开人群,率先抢出府去。
在她对面,方才还神情自若的女弟子已经抽出手中长剑,悬在自己颈侧。
她面上露出狰狞的笑,双目赤红,声音变得尖锐而细长:“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话音刚落,长剑吻上女子的脖颈,伤口如同一条红线在白皙而纤细的脖颈上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