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么,徐府太老夫人过世得蹊跷,死之前一直指着窗外说有鬼,徐府现在请了一堆仙门弟子去捉鬼呢!”
刚过嘉州城城门,韩纪便听见一旁的叫花子窃窃私语。
她正要过去仔细询问,那叫花子便举起手中的木棍朝她示威:“喂!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想乞讨去别的地方,不然打得你满地找牙!”
“滚!”
“快滚!”
韩纪扯了扯浑身上下破烂不堪的衣服,白了一旁的阿随一眼,埋怨道:“小狐狸,要不是你说得这样才能要到饭,我也不至于这样像要饭的。”
未免要到太多饭,阿随如今穿得比韩纪还要穷困潦倒一些,英俊的脸上涂抹着黑灰,看上去像个被烧黑的木炭。
听见韩纪的话,他闷声道:“如果不是靠千辛万苦一口一口要来的饭,咱半路上就饿死了,哪能活着到嘉州城。”
韩纪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望着远处隐现妖气的府邸,眉头舒展开来,便将要饭的事情抛至脑后,低声叮嘱:“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个灵宝就在嘉州城里,我找到它解开金魄神珠的封印,便立刻破除锁妖契放你走。一会儿进了徐府,你一定要用金魄神珠封住自己的妖气,不然打起来我管不了你。”
阿随点了点头,似乎心情不佳,便没再说话。
约莫一炷香后,韩纪停在一座挂满了白灯笼的府邸前。
府门外丫鬟与家丁正在与前来吊唁的客人们交谈,镇府石狮两侧支起了粥棚,凡为太老夫人美言者皆可有一碗白粥喝。
“太夫人心善,这是功德圆满修成正果了!”
“太夫人对我等有恩,是大善人!”
……
两侧为徐太夫人歌功颂德的声音不绝于耳,韩纪并不理会,径直地往门厅中走去,却被一名小厮拦住。
小厮抓住她的胳膊,一边将她往外攘去,一边蛮横地说着:“粥铺在外头,你这臭乞丐去外头讨粥喝,莫要弄脏了宝地,碍贵人的眼!”
韩纪还未出声,一只更加强壮的胳膊便夺了出来,掰开小厮的手。
那小厮连声呼疼,正要咒骂,便对上一张奇黑无比的面容。
阿随推退他几步,冷声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再对我家姐姐无礼,仔细你的舌头!”
韩纪看那小厮疼得直冒冷汗,忍不住瞪了阿随一眼,心中暗骂:“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狐狸一路上乖得像条小狗似的,我还以为他转了性。没想到一上来就让我招人记恨,恐怕是想借刀杀人,真是亡我之心不死!”
小厮一屁股跌坐在地,见男子脸色铁青,气势汹汹,一时之间不敢言语,只是恶狠狠地拿眼睛去瞅韩纪。
“怎么回事?还不滚下去,在这里瘫坐着,成何体统。”一名老年妇女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斜睨地上的小厮一眼,便上前客客气气地同韩纪寒暄,“手底下人没见过世面,怠慢了客人,老身赔个不是。敢问二位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
见是一名老妇,韩纪一把推开甚是骇人的阿随,笑道:“老人家,我们是玉苍派的弟子,曾与贵府太老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听闻太老夫人仙逝,特来告慰。”
说罢,她取出玉苍派弟子的玉牌交与老妇,老妇眯着眼打量片刻,将玉牌交还回去,连声道:“贵客贵客!真是有失远迎!老身是徐府管事的嬷嬷,二位叫我王婆即可。”
一人一妖进了门厅,跟着王婆的引领走到灵堂,正给太老夫人烧香,便听得后面有丫鬟喊道:“王妈妈,康哥不见了!”
王婆一听,惊恐万状地放下手中的香盘,准备去寻那康哥,又转回身来急匆匆地同韩纪解释道:“二位贵客,老身如今有急事在身无法陪同在侧,老爷因太老夫人过世悲痛欲绝此刻还在病中无法见客,府中备了粗茶淡饭,二位贵客稍后一定要用一些再走,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多多包涵。”说罢,她嘴唇哆嗦着走了。
韩纪一听有饭吃,上了香后便找了张角落的桌子擦着手等人上菜。
“这徐府还是谦虚,明明准备了这么多鸡鸭鱼肉,还说是粗茶淡饭,这要是粗茶淡饭,我平时吃的那些怕是狗食了。”韩纪吃着鸡腿自嘲,鸡腿方啃了个囫囵,便听得后头传来尖锐的讥讽声。
“呦,可不是狗食吗?有些人知晓裴师弟在此,闻着味儿就来了。”
小辈之间的爱恨情仇让人头痛,眼前的美味佳肴让人食指大动。
声音刺耳,韩纪却无心生事,依旧啃着自己的鸡腿,只是怀中藏着楚清妙魂魄的玉牌热得发烫。
她吃鸡腿的动作一滞,脑海之中浮现楚清妙的记忆。
这说话之人便是逍遥峰峰主的爱徒仇千水,她口中的裴师弟便是诓骗楚清妙、陷害玉苍派与万法妖宗勾结的裴云齐。
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没少让楚清妙打掉牙齿和血吞。
眼见着韩纪不搭腔,仇千水径直走至韩纪面前,将她手中的鸡腿打飞到地上,目光却旋转至韩纪身侧的阿随身上。
韩纪也不睬她,拿了个肉包子接着吃。
一时之间,满院的人都盯着她看,她见韩纪不怒不恼,涨红了脸,尖酸刻薄地说道:“楚清妙,你该不会是得不到裴师弟,饥不择食找了你身边这个脏兮兮臭烘烘的丑八怪排解相思之情吧,你还真是来者不拒呀!”
阿随妖在桌边坐,骂从天上来,正要起身便被韩纪死死踩住了脚。
韩纪将手中的包子撕成两半塞进嘴里,慢吞吞地吃完了,才抬起头看向仇千水那张如盛开的牡丹花一般美丽的脸,心平气和地说:“修仙者自当清心寡欲以求提升修为,我自逍遥峰碧玺洞一别后便专心修炼,心中再无其他儿女私情,听着你的话,你心中还挂念着这些情情爱爱。既入仙门,便该勘破红尘专心修炼,眼中只看得见不同的男人,如何能修成正道呢?”
她的声音清脆坚定,叫满座宾客都目露赞同之意。
阿随随即冷冷道:“常言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位仙长,该不会你自己爱慕那位裴师弟,爱而不得,误入歧途,走火入魔,转头将怒气都洒在我们这些无辜之人身上吧?”
仇千水面色一变,啪的一巴掌打在韩纪左脸上,怒道:“你这个勾结魔教,为祸人间的仙门叛徒,也敢羞辱我?!你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们玉苍派又是什么东西!竟敢将我与韩纪那厮相提并论!”
韩纪平白无故挨了一耳光还未发作,阿随便已拍桌而起。
木桌在他这一击之下从中断裂开来,满桌的吃食尽数散落,韩纪顾不得脸上的疼痛眼疾手快地抢救下一只烧鹅,甚为不满地抬头看向阿随,却见他脖颈之处青筋暴起,显然已经气到极致。
往常与他斗嘴逞凶,也没见过他气成这个样子,韩纪不由得蹙起眉头,面露疑色地看着仇千水。
阿随上前一步,厉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出言侮辱韩宗主!”
仇千水握紧手中七星鞭,冷笑道:“韩纪那厮不过是占了出生得早的好处,先贤仁慈,对她诸多忍让,若是她现在遇见我,我非把她打得滚出仙门道盟不可!她犯下累累罪行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实话实说怎么算得上侮辱。”
韩纪将烧鹅包好放到一旁,一股怪异的情感如同藤蔓一般爬上她的身躯。
她从前斩一切妖除魔无数,却不曾想修仙界传遍她的恶名之时,一个小小的半妖却敢为她仗义执言。
眼见着阿随颈后毛发浮起,韩纪担心他暴怒之下露了妖相,连忙将他挡到身后,冷声道:“站在我身后,哪都不要去。”
阿随阴沉着脸站在韩纪身后,双目狠毒地看着仇千水,抓着韩纪衣袖的手因愤怒微微发抖。
仇千水见那这生得宛如黑炭一般的男子躲在楚清妙身后,转而讥讽道:“堂堂男子躲在女人背后,缩头乌龟一个,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韩纪伸手轻轻揩去嘴角的鲜血,如星子一般晶亮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仇千水,道:“仇千水,斗嘴便斗嘴,你又提韩纪又动手是个什么道理?”
仇千水冷哼一声,道:“怎么?我说错了么?照我看,你倒是与韩纪很是相似。韩纪幸运,有叶长老为她作保这才能享香火供奉,至于你,我瞧你身边这位不过烂鱼臭虾,只怕要让你活活饿死——”
她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闪过一道影子,回过神来脸上已被重重掴了一掌。
仇千水半边脸立刻高高肿起,她不可置信地抚着自己脸颊,双眼怒视韩纪,恶狠狠道:“你……你……你敢打我?你不要命了吗?”
韩纪冷着脸抽出身后的青木杖,直勾勾地看着她,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动手打我,我如何不能打你?”
仇千水骂道:“你是什么东西——”
韩纪眯了眯眼,眼中寒芒如电,吓得她不敢说话。
“我只同你说三点,一,我身边这位不管是什么臭鱼烂虾,他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我的狗,不是你能置喙的;二,仙门向来尊师重道,韩纪是你的长辈,就算是你逍遥峰掌门见了她也要喊一声韩宗主,更何况你;三,如果你再敢打我的脸,我就先杀了你,再带着你的尸首去你们逍遥峰门前以死谢罪。你听清楚了吗?”
韩纪每说一句,便上前一步,目中寒芒渐长,身上杀气腾腾,竟吓得仇千水连连后退。
在场宾客纷纷起身远离二人,生怕二人斗法伤及自己。
从前只会仰视着自己的人渐渐直视着自己的目光,那双孱弱似水的眸子里这一次没有如往常一般闪烁这晶莹的泪花,而是压着怒火与杀意。
仇千水捂着红肿的面颊,不由得有些害怕,心虚至极地回转眼眸,目光却在眼眸转到一处的时候明亮起来。
她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如遇救星一般高声唤道:“裴师弟,我在这里!”
怀中的玉牌如同心脏一般跳动了一瞬,或许是魂魄相接的原因,韩纪在听见裴云齐的名字之时,居然感到了一丝心痛。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身,瞧见海棠树下站在的男子。
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怪不得楚清妙那小丫头倾心于他,只可惜,他眸色沉沉,灵力不纯,配不上楚清妙。
裴云齐的目光在触及韩纪的面庞时停滞了一瞬,那一瞬极其短暂,短暂到韩纪都分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看见自己。
但最终他直直越过韩纪,来到仇千水身侧,柔声道:“师姐,我与卫师兄他们正在找你,你快与我走吧!”
仇千水却不肯走,她朝韩纪抬了抬下巴,道:“师弟,这位玉苍派的仙门叛徒方才出言辱我,说我身为仙门弟子,耽于情爱,无心修炼,难担匡扶人间的重任,还打了我,是不是需要给我道歉?”
裴云齐仿佛此刻才看见仇千水脸上的红痕,不悦地皱起眉头。
仇千水虽在询问,但其实已经预料到了答案,眉目之间的得意与挑衅不加掩饰地展露。
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在淤泥之中长了出来,每一片花叶上都沾满了恶意的泥沼。
果不其然,裴云齐只犹豫了一瞬,便转身逼迫道:“楚清妙,你以己度人,口出恶言,动手伤人,还不给仇师姐道歉?”
阿随在韩纪耳边低语:“这个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混蛋,我杀了他——”
韩纪死死按住阿随的手。
“好,我给她道歉,方才是我失礼了,仇师姐,抱歉。”
仇千水听了她的道歉,长呼了一口气,紧紧盯着眼前女子的脸,试图在那张脸上看到失落伤心委屈诸般的神色,却见女子神色不改,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仇千水尚在惊讶,又听她说:“只不过,仇师姐也得给我道歉,她诬陷我勾结妖宗,我也从来没做过,逍遥峰总不是这样空口无凭污人清白的地方吧。”
仇千水勃然大怒:“你不过运气好才护住了韩纪尸身,谁知道你怎么想的?说不准你就是想将韩纪献给万法妖宗,我哪里说错了?”
她话音刚落,另一个气冲冲的声音便由远及近。
“胡说八道!她抵抗万法妖宗,夺回韩宗主仙体可是经过鉴心剑检验,你们叶大长老也认可的!”付子英三步并做两步走挡在韩纪身前,仰着脑袋与高出自己半个头的仇千水对视,“倒是你,张着嘴颠倒黑白信口雌黄,方才的一切我都瞧见了,韩宗主功过如何都有各大长老评判,你一个初出茅庐的臭丫头,竟然说什么要将她赶出仙门的空口大话,真是嚣张狂妄!逍遥峰有你这样的弟子,倒了八辈子血霉!”
韩纪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付子英能回护她,诧异之中,一偏头就看见了盛开的海棠花后立着的卫朔。
他也来了,怪不得。
仇千水方才还仗势欺人,此刻对上付子英,气焰便熄灭了些许。
她似乎懒得和付子英拉扯,转身准备离去,便听见付子英的高呼声。
“大伙都来看看!这逍遥峰的弟子冤枉了人,骂了人,打了人,抱歉也不讲,转身就走哦!这就是他们逍遥峰教出来的好弟子!”付子英拍着手招呼着四周围观的宾客,“这以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不见了他们逍遥峰的就绕道走呀,也太不讲理了吧!大伙都来看看啊!都来看看!逍遥峰大弟子仇千水仗势欺人,玉苍派小女子楚清妙含冤受屈,逍遥峰大弟子仇千水颠倒黑白,玉苍派小女子楚清妙惨遭殴打……”
仇千水气得小脸涨红,伸出手想拦住付子英,却被她巧妙地躲开。
“够了。”裴云齐抢先一步拦住付子英,冷声道,“付师妹,你再捣乱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付子英闻言震惊地退后两步,看了看身前黑着脸的裴云齐,又瞧了瞧身后气红了脸的仇千水,忽然捂住自己的左脸,大叫道:“哎呀,我好怕呀,你不会也要给我一巴掌吧!师兄,救命呀!你的师妹因为仗义执言今天要被逍遥峰这两个凶徒毒打一顿!双拳难敌四手,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娃如何打得过他们两个蛮横不讲理的流氓!”
韩纪心中的怒火一扫而空,噗呲笑出声来,乐滋滋地看着付子英装包作怪,觉得她比上次见面还可爱了些。
一旁阴沉着脸的阿随紧紧盯着韩纪面上的笑容,双眉紧蹙。
眼见闹剧无法收场,卫朔踏着胜利的曙光前来收尾。
他佯装发怒,喝令付子英退下,又转身看着裴云齐和仇千水,正声道:“为护逍遥峰声誉,还请仇师姐给楚师妹道歉。”
仇千水想走,但四周的宾客们纷纷对她指手画脚,她一抬眼看过去,那些人都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可一转过身,细细碎碎的嘀咕声便从四面八方涌出来,流进她的耳朵。
终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她不情不愿地道了个歉,狠狠地剜了卫朔一眼,付子英一眼,韩纪一眼,裴云齐一眼,接着又剜了四面围观的宾客一眼,才怒冲冲地夺门而出。
裴云齐向韩纪投来一个不明不白的目光,叹了口气,便也紧追她而去。
四周的看客又回到宴席上吃自己的饭,韩纪一边偷笑一边给卫朔和付子英各竖了一个大拇指。
卫朔走到付子英身侧,目光落在阿随身上。
韩纪笑着做介绍:“这两位是明霞宫的高徒、卫扶光、付子英。这是我的……小师弟,楚随。”
卫朔同阿随点了点头,随即目露怜惜地看着韩纪脸上的红痕,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道:“楚姑娘,上次一别不过半月,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得很。这瓶药膏是我——”
付子英一步挡在二人中间,奋力踮起脚尖,挡住卫朔的面容,朝着韩纪做了一个鬼脸,打断二人的谈话:“没有缘没有缘,今日来徐府的不说八百也有三百,算上这桌上的小猪朋友、小鸡朋友、小鸭朋友、面条包子朋友、满打满算也有五百个人,难道我们和这五百个人都有缘么?”
韩纪见她脸皮晶莹剔透,眼睛圆咕隆咚,可爱得很,接过卫朔递来的瓷瓶故意逗她说:“怎么会,卫师兄与我也算是两面之缘了,自然要比这些小猪朋友、小鸡小鸭面条包子朋友有缘得多。如今我受了伤,师兄赠药,这份情谊我也会铭记在心,而后若有机会,必将报答。”
她此言一出,付子英的小脸瞬间比桌上吃了一半的包子还皱,她张开双手护着身后的卫朔,比划道:“不行不行,你们没有缘分,我答应了师父要保护我师兄的,我告诉你你不要肖想他,他可是以后的唔——”
“唔——”
卫朔捂住了付子英的嘴巴,对韩纪略带歉意地说道:“瓷瓶中的药对红肿擦伤疗效很好,今晚擦一次,明早红肿便可消除。她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先带下去再抄抄门规。”
虽然卫朔捂住了付子英的嘴,但韩纪还是听见了那抑扬顿挫的几个字。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