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广在从京州回海平的飞机上突发心梗,很难说没有在京州得知贺嘉宁与李谨搞在一起受到刺激太大的原因。
幸好这次乘坐的公共飞机上有旅客就是医生,飞机落地后又及时被医院接管,手术从夜晚做到翌日下午,总算没有重蹈上一世的覆辙,救回一条命来。
贺广这种情况也再无法瞒住宁莲,得知消息的她匆匆从外地赶回海平,尚不知道贺广病发的原因,见两个儿子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夜,还打发他们先回去休息。
贺嘉宁与李谨都不愿意走,但宁莲说贺广原本要参加的会还得继续去开,叫秘书帮忙上报了情况,让李谨代参,他不能顶着这样折腾了一宿的模样去参会。
贺广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李谨在宁莲的安排下离开,贺嘉宁与宁莲一同守在无菌室外等待贺广的观察期过去。他第一次觉得与宁莲在一起的时间是如此难捱。
他应该趁此时坦白。
坦白导致贺广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始作俑者是他,坦白让李谨拒绝去见他们安排的那些门当户对人家的女生的由头也是他。他分明已偷得贺家十几年的富贵享受,却还要因一己私欲毁掉平静。
宁莲正靠在他的肩上。
丈夫躺在无菌室里尚无知觉,她把自己已经成长得稳重独立的小儿子当作暂时的依靠。
他要如何才能忍心将宁莲在这种脆弱的时刻继续伤害。
贺嘉宁将那些话吞回肚子里,搂住母亲的肩膀,“医生说爸已经没事了,只要如期醒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之后多注意多保养也能防止再病发。”
宁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晚些时候助理送了中餐来,宁莲和他对坐着吃完,终于开口,让他也不必再留在这里陪她,毕业在即,还是回京州去忙学业。
“妈……”
“你爸这里有我守着,等他醒了之后还有护工照顾,你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还耽误自己的事,”宁莲拍了拍他的背,“我知道你担心爸爸的情况,等他醒后能探视了我给你发消息,你要是有空再回来探望都来得及。何况你谨哥也在海平,真有什么事情还有他呢。”
贺嘉宁无言以对,重生以来,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是错。
他又陪宁莲静坐了一会,宁莲仍然赶他回去,后来李谨的电话也来了,他那边上半场会议结束,正在准备下半场会议的间歇,便打个电话来问问情况。
听宁莲让贺嘉宁回京州,李谨思忖片刻,也站在了宁莲那一方。甚至他比宁莲行动力更强,放了电话没多久,贺嘉宁就收到了李谨发来已买好的机票。
宁莲失笑,道他兄弟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关系竟然这么好了。
宁莲越是这么说,贺嘉宁愈加心慌,又想若是贺广醒来看到他在床边,难免想起他和李谨搞在一起的糟心事,倒不如就坐李谨买好的机票先走了。
但这一走何尝不是又把李谨一个人留下,让他独自处在会承担父母种种情绪的境地里。
眼下千头万绪,李谨给他买的当天机票起飞时间却在迫近。贺嘉宁只能先答应宁莲说自己先回京州。
他原本打算等李谨彻底结束会议后见一面再走,然而这会议迟迟不结束,李谨便抽空下楼来见他一面,坐进车里,贺嘉宁叫司机先出去逛会,等车里只剩两人,才问他到底什么打算。
李谨不说打算,只是说,“你先回去,这边万事有我。”
贺嘉宁一听就知道李谨是在敷衍自己,追问道,“万事有你,你能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李谨听他追问,反而露了些笑意,只是这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那你呢,嘉宁,你想干什么?”
贺嘉宁静静地注视他,听李谨一字一句揭穿他的想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贺嘉宁,你想和我分手。”
是。
贺嘉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为被他看穿想法而泛起难以忽视的心虚。
但没有必要隐瞒,没有可能隐瞒,没有空间隐瞒。贺嘉宁说,“我们这段感情能够开始的前提,就是瞒住爸妈不叫他们知道。”
然而眼下既然已经被发现,前提破灭,感情也就不必再谈了。
他和李谨分手,到父母面前坦白不过是二人年轻气盛将友情亲情混淆成爱情,父母心安,他二人也不必难以自处,太平仍能粉饰下去。
这些话不用他再说,他明白,李谨也明白。
只是说不出口。
李谨仍然凝视着他,眼眶泛着红也不肯眨一下,大有叫他非将所有话讲明白不可便不罢休的定力。
“谨哥,你之前说我在你的待做事项清单里,成了你唯一遗憾没能完成的事,”贺嘉宁说,“其实换个角度去想,你已经完成了。只不过不是所有事都能按照最初所想走向结局,但是不管是哪种结局,这件事都已经完成了。”
表达过,相爱过,再结束好像就不再那么难以让人接受。
他当然也这样想过,试图凭这种想法劝自己站在理智的一边。甚至他刚把贺嘉宁拐上床时他已经怀有这种想法了——哪怕和贺嘉宁长久不了,只要拥有过也比从未发生圆满。
但人心是瞬息万变的。
那时他只求与贺嘉宁有一个开始,仿佛有了这个开始就可以弥补上一世阴差阳错间的错过,所以他才总是能那样不轻不重留有余地地去试探、去引诱,去把所有的一切想得那么简单顺遂,因为他只求开始。
开始键按下后,一切都比他想象中得更好。
他与贺嘉宁接吻过的每一个清晨,水乳交融过的每一个角落,两地之间奔赴航班下的每一次等待……分明昨天青年的轻吻还落在他的胸膛,今天他就还能向开始时那样不轻不重留有余地地任结束键也按下吗?
李谨做不到。
他甚至悔恨自己开始得不够庄重,他应该搞定所有,铺平一切障碍,才能拉贺嘉宁入局。而不是为一己私欲带给他短暂的欢愉,和长久的痛苦。
可是分开呢。
那也不过是短暂的轻松,和长久的空虚。
在贺嘉宁这件事情上,他早已没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
他必须伫立,坚守阵地。
李谨想得很多,最后却只是伸手理了理贺嘉宁凌乱的短发,“回京州去吧,嘉宁。这里交给我。”
他不肯用分手这个最简单的方法。
贺嘉宁呼吸一窒。
他分明应该觉得李谨不懂事添麻烦,却又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了被爱。
贺嘉宁垂下眼睫,“谨哥,不要冲动。”
“你觉得我是冲动的人吗?”李谨甚至向他笑笑,“放心,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是……至少不能什么都不尝试就轻易放弃了,不管结果如何,总要试试吧。”
试试。
可惜他和李谨的感情与父母之间并非一件能够用逻辑方法解开的难题,即使想要尝试,又有什么方法呢。
贺嘉宁应该坚持。
但他还要说什么,李谨的亲吻便落了下来,舌头从牙关灵蛇似的钻进,勾起他舌尖纠缠热吻。
后座其实还算宽敞,但两个一米八多的男人叠坐着拥吻还是显得逼仄,空气愈发高热,贺嘉宁没有推开他,只是牢牢禁锢住男人似乎刻意乱动的腰肢,“谨哥……”
“嘉宁……”
李谨的吻又重新落下,从发顶、额间、眼皮、鼻梁一一向下,最后解开他的领口,在锁骨处吮吸出一个红痕,才重新将他领口的扣子系上。语气轻得近乎呢喃,“回去吧,贺嘉宁。”
贺嘉宁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离开。
毕业的流程繁琐,除了提交作品和论文还有数不胜数要交的表格和要盖的公章。贺嘉宁一边跑这些流程一边时刻留意着手机,李谨接连告诉他贺广已经醒来、已经从观察室转到普通病房、已经回家休养……
可关于他们的事,什么都不提。
贺嘉宁问起,李谨只是说自己没有被爸妈为难,其他的进程,让他再等等。
最后一份材料提交完毕,网页上他的信息已经变成“已毕业”。虽然毕业典礼还没有举行,但也算是一种尘埃落定。
贺嘉宁急着买回海平的机票,出发前却在家里迎来了宁莲。
宁莲带来了一份文件包。
文件包里装着一张新的电话卡、一张新的银行卡、一张国外的机票,和一份国外大学的录取通知。
“我找你们系主任要了你的所有作品打包发给了金鸢导演,这是她推荐的学校,我也请她给你写了推荐信,拿到了录取通知。”宁莲三两句话解释了这份资料的来历,并不掩饰自己瞒着他在极短时间里做了这么多事,宁莲看了看贺嘉宁,眼里划过一丝不忍,“你父亲和李谨都瞒着我,也不知道我做的这些,等你明天启程后,我会告诉他们。”
贺广与李谨约莫是为了这件事吵得天翻地覆,又或者是为了瞒住宁莲选择了在暗地里拉扯,但是宁莲比他们父子俩想得更敏锐,动起手来也更果断。
伦理的对抗、舆论的发酵、股东们的权益、集团的发展……一切都决定了:这件事绝不能按照李谨希望的走向发展。
而源头其实在他这里,宁莲看出来了。
贺嘉宁沉默着将手机关机,拆出旧卡,把新卡安装上去。
宁莲鼻头一酸,倏地落下一串泪珠,“嘉宁,是妈妈不好,不要怪妈妈。”
贺嘉宁说,“是我的错,我不怪您。”
宁莲走过来抱着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上一次让宁莲这样失态的流泪,还是七年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起绑架案,贺嘉宁心想,原来我与李谨谈恋爱与丢失性命一样令人崩溃。
他回抱住宁莲,“妈,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