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纪明意坠海的第二天,也是他死亡的第一日。
不得不堪称这一次行动为天衣无缝的围猎。
自从他假少爷的身份暴露,失去了父母留下的巨额遗产,他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了。
没想到他还有仇家的追杀。
纪明意从绑架犯手中逃出途中,尝试联络自己远在大洋彼岸却八年未见的哥哥,却如石沉大海。
于是他的车子在环海路上失控,撞上护栏,掉入汪洋。
在海上浮浮沉沉的两天,在他无数次被浪打晕又清醒的间隙,纪明意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纪明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只知道自己死了,成了孤魂野鬼,却漂泊在纪家上空久久不愿离去。
他也不想的。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鸠占鹊巢的真少爷逍遥自在。
陆少逢。
这只该死的野狗,抢走了他的一切。
虽然本来不是他的……可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陆少逢取代了他的一切。
纪明意咬牙切齿地,眼睁睁看着陆少逢睡着他的床,裹着他的被,搂着他的猫——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虽然他已经被杀了。
纪明意不能不怀疑,他的死,是陆少逢的手笔。
毕竟他们是宿敌。
从他打开那封情书,念出名为“陆少逢”的落款,并在惊怒之下当众臭骂陆少逢“恶心”开始,他们就注定是一辈子的敌人。
尽管陆少逢的朋友尴尬地解围,那只是一次整蛊大冒险。
两人的梁子还是就此结下——纪明意早就看不惯陆少逢,从第一次见面。
为什么敢对他笑?为什么要套近乎?为什么要认识一下?
他们只是普通的大学舍友而已,不会产生除此之外的交集。
纪明意讨厌陆少逢,仿佛是天生。
陆少逢嘴甜面善成绩优秀,反观纪明意,华大出了名的高傲毒舌目中无人的二代少爷。
陆少逢不讨纪明意的喜,仿佛是天生。
纪明意对于陆少逢,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家世。
家境优渥,父母恩爱,他不缺爱。
陆少逢却是孤儿,孑然一身。
可是一夜之间,他什么都失去了。
陆少逢却什么都拥有了。
纪家夫妇车祸的那夜,医院通知AB型血告急,纪明意验血时,却发现,原本一直以为是A型血的自己是AB型血。
纪家夫妇一个是AB型,一个是O型。
不可能生出AB型血的孩子。
纪明意没有来得及多想,他执意要输血,可是父母的秘书聂旋和主治医生却以近亲不可以输血为理由百般阻拦。
终于调来血包时,他的父母却再也没有醒来。
纪明意在极度崩溃时,抓起手术刀架上了聂旋的脖子。
对方面不改色,举出一张他的父亲纪容风为委托人的司法亲子鉴定报告:“少爷,很抱歉,这是最后尊称您一句少爷。根据遗嘱,先生和夫人的遗产将全部由纪家少爷陆少逢继承。”
那一瞬间,纪明意的大脑近乎宕机。
一重又一重的打击近乎将他击溃,他明明感觉到这件事里面有太多的巧合和漏洞——为什么那张报告上的委托人会是他的父亲?既然聂旋明知他的身份有疑,为什么不让他给父母输血?为什么聂旋这么急不可耐地快进到遗产继承?为什么聂旋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真的“纪明意”?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陆少逢?!!
直到死,纪明意也没有搞明白其中的门道。
除了一件事,那就是他托朋友调查了那份亲子鉴定的真伪,确认了陆少逢的确是纪家的孩子。
然后,他便被急匆匆地赶上亡命天涯的路,又急匆匆上了死亡道。
但他的直觉是,这一切都和陆少逢脱不开关系。
夜色中,纪明意目光恨恨地盯着那张脸。
“他真的坠海了?”
管家回答:“是的,少爷坠海了。”
陆少逢听完,从床上坐起,站起。
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书桌前,似乎开始出神。
书桌上还摆着他的相片,从小到大。
观察宿敌的第一天,陆少逢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他的相片上,坐到天亮,一夜无眠。
纪明意觉得可以理解。
任何人一夜之间,发了一笔上亿的财,都会高兴傻吧。
*
纪明意从来不知道陆少逢抽烟。
他有洁癖和强迫症。宿舍不能有异味,他在的时候,必须时刻干净整洁。
陆少逢对此,微微皱了皱眉,“为什么不搬出去住?”
纪明意反手甩了一沓钞票,“够不够?保洁费。”
剩下的两个舍友是纪明意的狐朋狗友。
在他们鄙夷的目光中,陆少逢却将红色钞票一张纸捡起,递给纪明意,不说话,但唯独目光灼灼。
纪明意反手再次将钞票打散,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一个月没回来住,再回来的时候,是学校的艺术节,回来练琴。
房间的确一尘不染,空气里,是他常用的那款香水,淡淡的苦橙味儿,还有一股很薄的皂香。
至少不叫他反感。
纪明意从未在陆少逢在的空间闻到过任何香烟的味道。
如今,却看着陆少逢一副老烟枪的模样,唇齿间溢出的烟雾从鼻尖裹入肺腑。
他身边有叫不上名字的过场朋友这么吸过,笑嘻嘻地告诉他,“少爷,这叫回龙。”
纪明意双臂交叠飘在半空,依旧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俯视陆少逢。
包括陆少逢面前,被逼到悬崖边的一群人。
纪明意记得那一张张脸——那几个逼死他的绑架犯!
“陆…少爷…我们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您不能这么对我们…我们也是按照微特先生的吩咐办事……”
陆少逢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斩草除根。这是纪家少爷的规矩,自然也是我的规矩。”
陆少逢此时的样子太过陌生,也太过熟悉。
人前的陆少逢,光风霁月、彬彬有礼。
可人后他面前的陆少逢,一副臭脸,哪看哪厌。
此时的陆少逢,冷得像冬天里湿掉的衣角,割皮刺骨。
纪明意想骂人——他什么时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斩草除根了?
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那谁是那个磨,谁是那条河?
这条杀千刀的臭狗!
纪明意再次印证了心底的猜测——一定是他!陆少逢一定参与了害死他的事!
他气得想掐陆少逢,可自己压根近不了生人的身,连人家一根毫毛也碰不到。
怒火还没消,只听见身后扑通一声。纪明意惊诧地转过头去,却看见那几个人下饺子似的,排成排,一个个往下跳。
这个高度,底下浅海区到处遍布礁石,没有汽车缓冲,跳下去九成是砸死,一成是淹死。
纪明意傻了。
这就是纪家真少爷的风骨、手腕和实力吗?
回过头,只见陆少逢若无其事地,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
纪明意更恼。
他猛地扑过去,带起一阵风,呼得一声,舔舐着香烟的火舌剧烈震颤。
陆少逢的表情僵了一下,顿然抬起头。
纪明意愣住。
冷不丁对上陆少逢那双幽暗却又灼灼的眼睛,纪明意每一次都会怔住。
炽热的,固执的。
仿佛,陆少逢看见了他。
直到陆少逢眼眶被海风吹得有些发酸,他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观察宿敌第二日,纪明意看着他的背影,琢磨出了点落寞的滋味。
纪明意表示理解。
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可不会有种孤独求败的感觉么?
天杀的,陆少逢这个装货!爽文男主当够了让他来演两集啊!
*
纪明意看到了自己的遗体,惨不忍睹,虽然只是照片。
而那该死的装货,正坐在他生前最喜欢的阳台摇椅里,手里欣赏着名为“纪明意”的尸检报告。
“全身多处骨折,肋骨刺穿肺泡,气管内充满大量冰碴……”
纪明意看不见陆少逢的表情,经过近三天的缓和,他已经鲜少愤怒,更多的是无语。
这是在欣赏自己的成果吗?非要念出来?怎么,大声朗读出来才高兴是吗?
他看见陆少逢夹烟和打火的手指都在抖。
激动到不能自已了是吧?别把自己乐得疯了,一口气噎死才好呢!
“纪明意…符合生前溺水而死亡……”
纪明意翻了个白眼。
生前就是个笑话,死后还要当做消遣。
纪明意此刻特别想去投胎,迫不及待,投入畜生道。
投成一头猪,生前吃了喝喝了睡,活得差不多了,便死后长眠去……
“妈的。”
一句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这是第一次,陆少逢那张或者虚情假意,或者冷言冷语的唇齿竟然吐出了脏话。
新奇。
纪明意垂眼看去,只见陆少逢一手捏着尸检报告,一手将香烟在手背一摁,阔步上前,动作利落地攀上护栏。
烟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漂亮的弧线。
落地时,烟灰散落一地,夹杂着火星的烟末像一颗跌碎的星。
咚的一声。
纪明意呆滞地移动着目光。
观察宿敌的第三天,纪明意看到烂成一滩血肉的宿敌。
宿敌的手里始终紧紧握着的尸检报告,被血一点点浸染、晕花,直到再也看不清“纪明意”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