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方形舞台上,灯光如水波纹般缓缓流动,旋律也如同海浪般在任佳耳边翻涌,台下的观众们更是捧场,熟悉的前奏刚一响起,立即有几个人高高举起了双手,没过几秒,所有的学生都把手举了起来。
任佳没戴眼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看得见一双双手有规律地左右挥舞着,宛若无言的鼓励。
第一句由陈岩起头,陈岩上前一步靠近话筒,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I feel you
光斑缓缓移至话筒周围,以陈岩为圆心兀自旋转了起来,或许是由于此情此景太过梦幻,这两句吟唱听上去温柔得过了头,任佳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心里最后一丝紧张竟也奇迹般消散至尽。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陈岩把自己的部分唱完,后退一步回到第一排队伍中,与此同时,任佳轻轻提起裙摆,站到了聚光灯下。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任佳唱出了第二段歌词。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任佳宛若林间精灵的歌声缓缓来袭,刹那间,不少摇摆的手滞在了空中,台下响起了一阵不小的喧嚣。
转眼,合唱前的最后一句转眼就要结束,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任佳也退回到班级中,与陈岩并肩站立,霎时,姜悦手中的指挥棒往空中高高一扬,全场合唱瞬间响起,两个人的声音如浪花重回大海一般,与班级壮阔的吟唱融为一体,汇聚成了一股更为动人心魂的力量。
众人的声音徐徐拉长又徐徐压低,几分钟过后,学生们举起的双手全都依依不舍地垂了下来,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短暂的合唱即将结束,这是最后一个节目,它的结束意味着整场晚会的结束。
所有的结局仿佛都有着共同的特点,它们永远不真实,永远如同幻梦,然而,似乎没有几个人留意到,此时此刻,姜悦手中的指挥棒仍然悬浮于空中。
旋律渐渐淡出,舞台上的射灯逐渐熄灭,就在众人的注意即将回归现实之时,黑暗中,一身白裙的女孩再次上前一步,沉默地走进了最后一片窄小的光柱之中。
只有一盏灯尚未熄灭,那唯一的圆形光斑再次旋转了起来,任佳闭上眼睛,嘴唇微张,按照姜悦先前所设计的,轻柔地哼出了最后的曲调。
女孩的声音实在太过动人,纵使连一句清晰的歌词都没有,却仿若有股宁静而平和的力量,再次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顷刻间,姜悦手中的指挥棒亦似乎不再具有统领全局的功能,只是简单地被几声吟唱所吸引,随心所欲地跃动了起来。
终于,终于,随着仅剩的微弱旋律彻底淡出,任佳的低吟也划上了句号,全场的灯光再度亮起之前,她安静退回到了队伍中。
幕布彻底闭合之时,学生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甚至还有人高声吹起了口哨,裴书意和童念念则相向而行,缓缓走到了舞台中央。
九班的学生已经被隔绝在了幕布之内,任佳终究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转头看向了陈岩,陈岩居然也正侧头看着着她,眼底涌动着汹涌的情绪,任佳心都漏掉了一拍,刚想问他先前提起的天台是什么意思,陈岩却迅速与她错开了视线,转头凝望起了前方的红色幕布。
而幕布之外,是正在念结束语的童念念。
任佳在心底苦笑一声,嘲笑起了自己可笑的错觉,她想,总会有这种时刻的,尽管你喜欢一个人、每分每秒都在关注着他,他却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被包裹在这样热切而隐秘的目光里。
而这样的时刻,任佳后来才意识到,从来都只会发生在最是无力、最是笨拙的少年时代。
“去天台!”
“去天台!”
“走走走!快去占位置!”
任佳转身,干脆利落地朝台下走去,而她身后,不知是谁忽然提了一句去天台,其余人便也纷纷附和了起来。
但这热闹不属于任佳,她独自走出场馆,唯一欣慰的是雨终于停了。
对了,伞,任佳想起手里的伞,回头,目光所及全是色调统一的蓝与白,却迟迟寻不到一个黑色的颀长身影。
算了,任佳于是想,回教室再还给陈岩吧,不只是伞,还有那个小小的手机。
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任佳想换回自己的校服,又走到教师办公室,发现那儿同样空无一人,大门甚至还上了锁,然而,除了校服,任佳的眼镜也在姜老师的办公桌上,她忽然很没有安全感,只得重新踱到了教室。
这一次,裴书意和陈岩居然都出现在了教室里。
这两人都是一身黑色的演出服,尽管款式一模一样,由他们穿着却大不相同。
裴书意一派君子端方的模样,正安静翻看着手里的书,另一个则直接坐在了课桌上,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
除了他们,教室里照旧一个人也没有。
任佳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裴书意忽然抬起了头,问:“你不去天台吗?”
“什么天台?”任佳摸不着头脑,她发现,自打文艺晚会开始,所有人都在提起天台。
对于不戴眼镜的任佳而言,除了近在咫尺的裴书意外,其余的景象始终有些模糊,只是,她的余光从来都留意着某个固定的角落,就在刚刚,裴书意问话的那一刹那,她注意到角落里那团黑色动了一下。
“可以去看看,应当会很热闹。”
裴书意话音刚落,阿嚏一声,任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任佳尴尬极了,不好意思地朝裴书意笑了笑,走到靠墙一侧准备关窗户,嘭一声,她刚迎着冷风费力地拉上了一扇窗,肩上忽然传来了一片柔软的触感。
“披上。”
是陈岩,陈岩往她肩上扔了件校服外套。
任佳僵在原地,半边肩膀都开始发麻,过了好几秒,做足一番心理建设后,她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谢谢,陈岩却仍站在她身旁,似乎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打算。
无奈,任佳只得偏头看向他,开始依葫芦画瓢般僵硬搭话:“陈岩,你不去天台吗?”
“不去。”陈岩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转身又回到了座位上。
今天的陈岩简直能用奇怪来形容,任佳懵懵懂懂地坐回到座位上,又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喊。
“任佳!”
童念念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她一走进教室,看见裴书意,却没像往日里那般热情打招呼,反而步伐一顿,面上几乎要挂不住笑。
“我是来找你的。”过了几秒,童念念走到任佳身边,直接拽住了她的胳膊,“走吧任佳!我们去天台吧!”
说话时,她连看都没看裴书意。
任佳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譬如,童念念语气虽是带着笑意的,眼睛却红得不像话,明显哭过一场。
“怎么了?”任佳有些担心,“是发生什么了吗?”
童念念不语,任佳心下了然和裴书意有关,便道:“走吧,我们去天台。”
却不想,两人刚迈出一步,裴书意也陡然合上了手里的书,有些紧张地叫住了任佳:“一起去吧。”
任佳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看向童念念,童念念紧了紧她的胳膊,低着头没有说话。
而角落里,陈岩大马金刀起了身,独自一人离开了教室。
任佳从没想过,一中还有这样的风景。
废弃的宿舍楼楼顶、堆积的杂乱砖瓦后方,是一片偌大的水泥平台,这应当是学校的最高处,从半人高的围墙边向下眺望,能看见红的跑道、绿的操场,还有小成了移动玩具般的高三学生。
还有云,天上的云也更近了,雨后,晦暗的乌云消散至尽,太阳坠落在西边,流云被镀上了一层绮丽的绛红色金边,任佳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有一种自己能触及天空的错觉。
三三两两的学生早已到达天台,他们动作比任佳四人快得多,此刻看够了风景,便自发围坐成了大大小小的圆圈,要么嘻嘻哈哈地谈天说地,要么兴致高昂地进行着歌词接龙,当然,也有一小撮学生不走寻常路,兴高采烈地玩起了真心话游戏,每每有男生指定某名女生回答问题,人群中都会传来一阵心照不宣的起哄声。
杨瑜还带了尤克里里,在漫无边际的金色天空下,弹唱起了李克勤的《红日》。
任佳看见唱歌的人是杨瑜之时,惊讶得一时间忘了控制表情,嘴都张成了一个小小的O型,杨瑜也看见了她,面上顷刻升起了一片红晕,连续弹错了好几个音节。
云卷云舒,流云缱绻,昔日的废弃天台此时热闹万分,命运总是颠沛流离,命运总是曲折离奇,他颤着嗓子唱到了经典的副歌部分,学生们立即围了过去,随着旋律和起了歌。
后知后觉,任佳忽然意识到,不知为何,徐锋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收敛了不少,而杨瑜,好像也不是初见时那副低垂着脑袋的模样了。
这想法一冒出来,她就下意识寻找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今天的陈岩比以往安静许多,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他却始终站在天台边缘,好像在认真看着楼下的风景,又好像只是在兴味索然地放空自己。
但是,不得不承认,即使伫立在无人的角落,陈岩也存在感十足。
“去吧去吧,陈岩就在那儿,周围都没人。”
“别别别,我还没想好说什么……”
有两个女生打任佳身旁经过,其中一名手里还拿着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送巧克力,在成年人看来可能不值一提,但却是青春期的孩子们最为暧昧的举动之一,毕竟处在朦胧的情愫之中,有勇气写情书的只是少数。
任佳刚来前海一中就发现了,假若谁谁谁课桌上忽然莫名其妙出现了几块巧克力,班里好事的学生就会对那人挤眉弄眼一整天,所有人脸上都会出现兴奋又揶揄的神情。
或许是陈岩生人勿近的气场太过强烈,那名女生最终还是没把手里的巧克力送出去。
对了,手机,任佳终于又记起了这回事,她低头从校服口袋里拿出手机,一抬起头,瞥见陈岩微微侧过身体看向了下方的操场,露出了一个分外好看的侧脸。
黑色真的很衬他。
陈岩本就剑眉星目,下巴线条更是宛如刀刻,有股利落而凌厉的少年气,此刻他通身漆黑,站在同样单调的灰墙边,身后却是油画般的渐变色流云,好看得宛如童话故事里的年轻骑士。
任佳忽然有种强烈的,想要留下点什么的冲动。
她抖着手,飞速点开了手机中的相机功能,环视一周,发现周围没有人在看她,立即举起手,迅速按下了拍摄键。
咔嚓一声,任佳被吓了一跳,就连手都抖了一下。
这手机居然有快门音!
幸好,周围足够嘈杂,应当没有人听见那突兀的声音……
可惜照片也被她拍糊了,陈岩半截肩膀都没入镜,只看得见一个修长的黑色背影。
任佳还想再来一张,毫无预兆的,陈岩转头看向了她,任佳立刻把手机藏在了袖子里。
她确信,陈岩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离奇举动,但纵使这样,仍然吓得僵在了原地。
又是这样,每每在陈岩面前,她总是像个别扭又不自然的小鬼,除了用冷漠、正经和无动于衷来武装自己之外,根本别无他法。
任佳不愿再与陈岩对视,生硬地扭过了身体,而她刚一转身,就看见了一块巧克力和一瓶瓶身还冒着水汽的奶茶。
出现在自己身前的人居然是杨瑜,有不少人都看向了他们这边。
面对着高举奶茶的杨瑜,任佳先是“嗯?”了一声,紧接着又“哦。”了一声,想明白后,她犹豫着接下了男生手里的东西。
“你是让我帮你给童念念吧?”
“不是,是给你的。”杨瑜把巧克力和奶茶往任佳手里推了推,“任佳,我还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说完,他就飞速离开了天台。
“哇哦——”
天台上即刻响起了一阵起哄声。
“那不是刚刚在台上和陈岩一起领唱的女孩吗?”
“别看了!你眼睛都直了!”
原来,有不少人都留意着任佳所在的这一方空间,更过分的是,有几个男生同时吹起了口哨,一声更比一声高,任佳后知后觉,脸红了一大片,立刻返身向角落走去。
与此同时,陈岩正好从任佳身旁走过,不发一言地掠过了她。
任佳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跟了过去,陈岩径直走向了那几名起哄的男生,而那几名男生见陈岩一到,立刻就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置出来,那位置正好与童念念相对。
看着看着,任佳就缓缓低下了头,只觉身上宽宽大大的校服外套忽然失去了原有的温度,泛着难以抵御的凉意。
“——高三的同学们!”
忽然,一阵刺耳的话筒摩挲音在四面八方响起,这声音像是从空中传来,还带着更加尖锐的回音,令天台上的众人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今天,是距离高考一百天的日子!”
老校长的声音无人不晓,一时间,前海一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回响起了这略微发着颤的苍老男低音。
任佳不由自主地向操场方向走去,到达天台边缘,看见下方的景象时,她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全体高三学生都聚集在了一起,放眼望去,碧绿的操场上点缀着整齐划一的蓝与白,学生们站成了一个棱角分明的方阵,而方阵右侧,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来到了现场。
巨大的竖幅终于活了过来,它们徐徐地、徐徐地迎风飘扬着,仿若见证过无数次人来人往,构成了飘荡在大地上方的老旧呓语。
少年日新而日日新。
世界日新而日日新。
落日余晖中,红底竖幅上的白色大字愈发清晰,任佳看着那两行大字,也和操场上的所有高三学生一样,不由自主地肃穆了起来。
“最后一百天——”
老校长的声音再次响起,霎时,操场上的高三学生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
如同预先演练过无数次一般,他们紧握的拳头稳稳悬于额头前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校长的宣言。
“——最后一百天,我承诺。”
与老者被岁月拖长的嗓音不同,学生们的声音整齐且有力量,任佳听着,竟觉得它宛如从自己身体最深处传来。
“迷茫时分,我将自己鞭笞自己。”
“跌倒时刻,我将自己扛起自己。”
“——少年日新而日日新。”老校长的声音再次插了进来。
“我要——”
学生们的呼喊一句更比一句响亮,有如狮吼。
“我要淌过滚烫疾流的江河。”
“我要越过布满荆棘的高山。”
“——世界日新而日日新!”老人吼着喊出了这最后一句。
“——我要捱过无尽的平庸与枯燥!”
“——我要走入崭新的未来世界!”
他们喊得撕心裂肺,一股难以言喻的震颤攀上任佳头皮,昔日那些仅用于作文中的书面化语言、那些光是早自习时念出来都会起上鸡皮疙瘩的对仗句式,此时此刻,却像是黄昏中的一把利刃。
任佳看着下方的景象,不禁去想,有多少次这样的时刻呢?老校长站在夕阳余晖之中,抬头,望见最后一抹太阳的金光坠入到地平线以下,而低头,却又瞥见了无数如晨间朝阳般的生动面孔。
难以抑制的,任佳在心里一字一句地重复起了他们的誓词。
我要,捱过无尽的平庸与枯燥。
我要,走入崭新的未来世界。
[1]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礼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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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