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命兰结界内,四面八方的地洞中,树冠里,钻出了潮水一般密密麻麻的毒蛇毒蝎,朝着逃窜的法纳涌了过来,将她所有的道路全部封死。
法纳已然将自己的遭遇苦楚全部诉说了个清楚,字字锥心,冤枉得要命,奈何她碰上的是铁石心肠的魁娘娘,又占据了这尸体,不论她如何恳求一条生路,白命兰都没打算放过她。
五大护法在外围守株待兔,包围圈迅速缩小,白命兰慢悠悠走向法纳,蛇蝎潮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马上滚出来,我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法纳低头看着白发女人的身体冷笑道:“你不是舍不得这具尸体吗?我帮你做个了断!”
既然已经逃不掉了,不如直接同归于尽,她躲过白命兰的精神攻击,朝着胡玉仙的方向跑,虽然交手不多,但她也看出来这狐狸精道行最差,奋力冲过去将她撞得哇哇大叫,操控这具尸体狠命撞上了铜墙铁壁的界光之上!
白命兰蛇眼般的竖瞳一缩,没来记得及细想,瞬时撤了结界。
法纳一愣,她没想到老蛇妖这么看重这具尸体,欣喜过望,无声笑着爬起来狂奔逃命。
她沿着一条山间小路狂跑,沿着这条路下山,就是一座城。
既然上天无德,那她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大开杀戒,等她屠了城,看看上面那些神像还能装模作样道什么时候!
跑着跑着,她脚步渐渐慢下,回头发现老蛇妖根本没有追自己,而是堵在后路上。
前方出现了两个提着灯笼的人影。
提着灯笼的女人缩地成寸几步到了近前的树下,不容商量道:“过来,跟我走。”
这人说话好像有蛊惑灵魂的魔力,法纳发现自己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跟着她开始迈步。
“不,我不走……”法纳脸上渗出惊恐,瞪着眼和自己较劲,不肯往前一步。
“我不跟你走!”法纳声嘶力竭地大吼,诉说着心中的愤懑不平,“我不该死!我和我的同类都不该死!我们救了多少山里迷路的樵夫,打猎受伤的猎户,我们救了那么多人,就因为被他们发现了我们是灵胎,就恩将仇报!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实都是找借口罢了!”
“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半点公平!”
这声歇斯底里的哭着的怒吼,好像在屋渡厄心里拧了一把。
当年她惨死被碎尸埋在荒山里,也是这么痛苦。她当年摆渡了那么多灵魂,从不害人,她信任祖万杀,最后却成了一个随手处理的废品。
当年的她就是今日的灵胎,可她却不是当年对自己伸出援手的花灵,反而成了祖万杀和道玄,成了施害者一方。
她隔了一千年,突然窥见了当年祖万杀的一角。当年祖万杀的内心,是有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屋渡厄心绪重重看向祖万杀,却发现自己多虑了。
祖万杀对这凄厉的叫喊置若罔闻,她跷着脚尖站在原地仰头欣赏月色。
她记得傅清鸿的掌门师尊很崇敬祖万杀,认她如明月。
她当时四处打听祖万杀的下落,无意听到这话,还嗤笑这掌门和那些憧憬祖万杀的人不过是叶公好龙,真的让他们认识了祖万杀,才知道什么叫天降晦气。
现在一想,或许将祖万杀比作明月,是非常合适的。
屋渡厄仰头看月,冰冷冷的高高在上,寒潭尚有融冰之时,月色确是经久的寒冷如霜。
祖万杀忽然语气埋怨地道:“你这个人啊,可怜谁都不可怜我,总觉得我是那个恶人。”
她指着不远处凄厉哀怨的法纳,耸肩无奈道:“我也只是另一个她而已。”
“她?你又不是谁的法纳……”屋渡厄脑海一空,脱口道:“你不会是毕方的法纳吧?”
她几乎悚然地看着祖万杀,如果真是这样,那所谓的心魔,也不是心魔,而是毕方复活的魂魄?
祖万杀连忙解释:“当然不是,我已经飞升了,那真的只是心魔而已。”
屋渡厄没有轻易相信,以毕方目前碾压般的级别,就算有个能飞升的法纳也不是不可能。“你和我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
祖万杀破天荒的扭捏了一次,不好意思地道:“……出来的……”
“什么?”屋渡厄没听清,凑过去贴耳道,“再说一遍。”
祖万杀叹口气,心如死灰大声道:“单纯被打出来的心魔!不是法纳!”
“啊?”屋渡厄一反应过来就笑了出来,“你也有被打出心魔的时候啊?”
祖万杀正色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又不是真的三界第一!”
屋渡厄道:“我就是问问,怎么,触碰到杀神的自尊心了?”
祖万杀轻轻哼了一声。
屋渡厄凑近碰了碰她的肩膀,真诚劝说道:“不如你和我坦诚相待,告诉我你的打算,我帮帮你,还能替你在屋络奈面前说句好话,不然她以后肯定天南海北追杀你。”
祖万杀假笑道:“我不差小鬼王一个仇家,况且说客还有祖极,不劳烦您。”
“本来也不劳烦。”屋渡厄低声道:“你天天孤零零的,我看着多心疼啊。”
祖万杀眉头一挑,仰头看她:“鬼王大人这回改变策略了?可惜,我这人不知道好歹,软硬不吃。”
屋渡厄见怪道:“哪有真软硬不吃的人?只是硬的不够硬,软的不够软。我猜你中意软一点的手段。”
她说着逼近两步。
祖万杀连忙后退,一副“施主使不得”的推拒感,道:“你端庄点!”
屋渡厄趁火打劫:“那你告诉我点苗头怎么样?我总得知道你在想做什么,不然我怎么帮你。”
祖万杀无可奈何道:“为什么非要帮我?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屋渡厄想了想,神色认真了些许,坦言道:“我从龙宫出来后一直在想,你为了改变过去到底做了多少,冒了多少险,一边忙着后悔,一边还要对付毕方,我知道你改变过去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挽回孟应尘、白命兰她们,但是过去没有改变,她们不知道你付出了什么不领你的情,可我还在这里。”
阿祖脸色一变:“时机到了!”
屋渡厄回头看,发现白命兰的结界没有任何动静地完全消失了,只能是她自己取消的,她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完蛋,白命兰反水了,她真的出尔反尔没打算帮祖万杀。余下的念头就是赶紧把法纳追回来,不能让傅清鸿死在祖万杀手里,不然这笔账就不好算了!
她脑子里还在反应,祖万杀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此时法纳拼命拒绝着宋潋滟的索命呼唤,也许是真的不甘怨恨太重,又有常慈的命格加持,竟然真的让她挣脱了逃走,众人一个不留神就钻进了遮云闭月的密林之中,犹如游鱼入海,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消失在了重重树荫中。
祖万杀奔过来时一片衣角都没看到,对白命兰埋怨道:“你怎么回事?不杀生了?”
白命兰阴狠狠地骂道:“嘴太贱就不要用!赶紧追!”
祖万杀啧了声,一道黑白道服的身影瞬间钻着跟了法纳而去,白命兰眼珠一转,忙跟上两步喊道:“法纳把应尘的尸体盗出来用着,你别开阵!”
屋渡厄正好赶上这句话音,立时满脸惊愕道:“你把她尸体放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你还保存着……你想复活她?”
不知道是因为当年白命兰害的屋渡厄惨死,还是当年的关系导致,白命兰懒得搭理屋渡厄,瞥她一眼,回身对着自己的几个护法精怪厉声道:“还傻愣着干什么?等着法纳跑回来?赶紧去追!”
“是,娘娘!”几个精怪逃命一般跟着走了。
屋络奈上前几步,看了屋渡厄一眼,也没什么好脸色,道:“今晚这件事祖万杀把我们卷进来,我不会放过她的。”
屋渡厄颇为尴尬道:“自便,不过我得解释一句,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屋络奈显然不信,她对祖万杀毫无信任可言,自然看得非常通透,祖万杀搞出这些乱遭事,与其说为了屋家,难保不是为了屋渡厄一人。尽管屋渡厄不知情,也不否认她才是害死傅清鸿的源头之一。
“鬼王一脉就是个摆不脱的诅咒。”
她冷视屋渡厄,留下这句话,和面色讪讪的祖极追走。屋渡厄看看四周凌乱一片的树木,自己的心情却更加遭乱。
夜晚的密林方向感几乎找不到,就算是对这里十分熟悉的法纳慌了神,也照样会迷路,四处全是一样的树影,炼狱的痛苦气息一直紧紧跟随她,仿佛她逃到哪里都是地狱,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了活路。
她抬起手臂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发了命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忽然左手边的密林之中一阵极其微弱的灵气波动,她整个头皮都麻了。
是草木精怪的气息。
是她的同类!
虽然不是同源的灵胎,但是草木修灵之苦都是一样,同类之间总是多了些亲近之感。
已经不知道何处是活命出路的法纳此刻总算找到了一点慰藉,这种慰藉在此刻如同寒冬薪火,让她成了飞蛾般不再顾忌任何鬼神。
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同类的近前!
抱着这种念头,法纳急转方向,朝着那灵气波动出狂奔。
越跑越近,那浮动的灵光就越清晰,在一处灌木后如同萤火一般漂浮环绕。
她泪水狂涌,嘴角却浮现出了回归的笑意,奔了过去。
刷拉——
一道扭动的藤蔓突然从头顶的树冠上吊了下来,猛地攀上了她的脖颈,紧紧锁住勒紧,将她悬空掉了起来。
法纳双手扒着藤蔓,眼睛紧紧盯着灌木丛,就见树影颤抖,一个满脑袋都是野花野草的精怪出现了。
狗尾巴双手揣袖,三两步走过来,眯起疲惫的眼仰头看她。
“我们是……同类啊……”法纳缩着瞳孔,难以置信地强调着。
狗尾巴叹气,摇头道:“你没有同类。你是个容器。”
“你胡说什么——”
狗尾巴没有等她说完,已经迫不及待操控藤蔓,十几根藤蔓如同利剑一般齐齐刺入了她盗来的这具身躯,顿时血流如注顺着鞋尖留下。
狗尾巴在法纳最后咽气的瞬间,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掏出了她的心脏。
那位置原本该是这具尸体的心脏,但狗尾巴以灵法凝聚重塑,掏出了一颗藤蔓缠结而成的木心。
随着这颗心脏离开,法纳最后的灵体意识也彻底消散了。
狗尾巴握着这颗木心,起手破开了自己的胸膛,准备放进身体中,以此让常慈的天魂在自己躯壳中苏醒。
就在心脏靠近身躯,天魂感受到木心而颤抖,常慈即将苏醒的前一刻,一柄残剑从他腰里横扫了出去。
刷地一声破风响,狗尾巴上半身砰然倒地。
一尾白色裙摆从自己头顶擦过,祖万杀蹲了下来,眼睁睁地拿过了他手中的木心,歪下头和狗尾巴对视,两人眨了眨眼。
狗尾巴没有什么不甘心或者意外,或者说这种结局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但祖万杀的出手之快之狠,还是令他咂舌头,最后感慨了一句:“你们这些大人物,真是惹不起啊。”
祖万杀伸手帮他合上了眼,道:“你的恩情还完了,遇到坏人,也没办法嘛。”
狗尾巴在她手心里眨了眨眼,大概是赞同这句话,但到底一句话没说,彻底咽气了。
屋络奈冲过来时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和祖极一样,出招彻底粉碎了狗尾巴的躯体和他身上的天魂,避免常慈复活的一切可能。
屋络奈今夜再次伸出手,态度依旧是不容拒绝,更多了十分的狠厉和威吓:“把这颗木心给我!”
祖万杀刚站起身,念苍山的树木以这心脏为中心,迅速朝外枯萎,眨眼功夫,已经是漫山遍野的枯木了。
天衰!
法纳的死,意味着执掌万木生发的春神彻底死了。
万木齐哀的天衰来了!
屋络奈以一种连祖万杀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拿过了木心,转身朝着存放傅清鸿尸体的吴冠山化作魂气急速奔袭而去。
祖极神色复杂地回头看了祖万杀一眼,他不明白自己这位祖宗什么盘算。想了想负气地道:“我不会帮你和宋师妹说好话的。”
祖万杀干笑道:“做小辈的要孝顺啊。”
祖极走时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大概也是被祖万杀这光明正大的不要脸给惊到了。
祖万杀再次用千里镇江山的灵术,在整个结界内说:“事毕,各位武神速回上界,今夜只当没见过,解。”
随着“解”自,巨大的界光骤然溃散,夜色的月光悠然洒下,念苍山一片林风飒飒。
她回身时,白命兰已经在后面一脸阴沉悲痛地仰头注视着破烂不堪的孟应尘尸体。
那尸体被吊在空中,血水已经快流干了,月光照在白命兰苍白的脸上。
狐狸赶过来,绕着白命兰转了一圈禀报:“娘娘,他们都去修墓室了。”
她说的是其他护法,但白命兰已经没心思管其他事了,对胡玉仙的话置若罔闻,浑身都是落寞和回忆着什么的沉静哀伤。
见状,就算是没什么眼色的胡玉仙也不敢多嘴,默默站在一旁守着她。
随后屋渡厄赶来,将法纳困在自己炼狱中的残缺灵魂都收到了袖中,四处收拾残魂,准备带回幽都城转生,除她以外,所有人目光落在了孟应尘的尸体上。
祖万杀鲜少手足无措地在裙摆上搓了搓手心,扬起头故作无事地闲聊道:“你把她葬在这里了啊,念苍山,是个好地方,她就是感念苍生的那种大圣人。”
她出手解开了藤蔓,将孟应尘尸体轻轻放在了地上,走了过去。
白命兰出声:“别碰她!”
祖万杀无视她,蹲下为孟应尘整理了乱了的衣襟,然后默默跪在一旁,像是缅怀注视,又像是认错的孩子跪在了父母面前那样虔诚而沉默。
沉默了片刻,她抬手给孟应尘整理了一下乱了的发丝,下一刻手被白命兰的尾巴抽开了。
屋渡厄皱眉看到祖万杀红肿颤抖的手又落寞地缩在了身侧。
白命兰的蛇身幻化成了一双人腿,还覆盖着坚硬鳞片,她应该许久不走路了,双腿迈开时还有些不适应地颤抖,也跪下来,抱着孟应尘千疮百孔的尸体沉默离开。
屋渡厄心念一动,忽然闪身过去,抬手拦住了她:“孟应尘身死千年,你用什么保存她的尸身不腐?”
她这话问出,祖万杀心思也活络了起来,立即感受到了孟应尘尸体中一道生机盎然、生生不息的奇灵。
是木行!
祖万杀立即追过去,不容拒绝道:“把木行还回来,我给你我的木行。”
白命兰被前后夹击,孟应尘尸体遭此一劫已经让她无心争执,将木行果断抽出塞回了屋渡厄百会穴中。
侧头对祖万杀沉声道:“这木行不是我放进墓中的,应该是道玄,我早知道这地方不安全,但是孟应尘生前就说想葬在这里……我没想到还冒出个法纳来。”
看来木行被藏在孟应尘的墓中多年这件事连白命兰都不知道。
她侧过身认真看着祖万杀的眼睛,道:“不论你想做什么,祝你成功。”
孟应尘死后连尸体也要受劫难,这刺痛了白命兰。至于激怒了多少,祖万杀看不透。
祖万杀的目光一直恋恋不舍地追随孟应尘尸体,直到白命兰过了一个山坡,彻底看不见了,才垂着头一言不发。
屋渡厄走过去想把她拽起来,但手伸出去,祖万杀却摇头,她只好跟着蹲下,有些疑惑问:“她和孟应尘还有关系?”
“嗯。”祖万杀道,“她是孟应尘的妻子。”
“……啊?”屋渡厄没太敢信,祖万杀现在是个什么时候都能扯两句的浑性子,“真的假的?她?和孟应尘?孟应尘不是很善……”
她声音低下去,心里纳闷得很。
祖万杀知道屋渡厄的语气背后在想什么,无奈道:“渡厄,虽然你不相信,但白命兰不是个天生的坏人,当年她也有恩于我。是我……命不好,总是祸害别人。”
屋渡厄道:“你胡说什么?也被魁娘娘洗脑了?”
祖万杀道:“窈窕乡她答应苏孝女保佑她父母长命百岁,再相聚,我去苏孝女家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一百多岁了,全是她硬吊着寿命……我知道苏孝女也是她害的,但是……”
祖万杀也没话可说了,白命兰的恶有目共睹,硬说她信守承诺,倒也不必。
“走吧,我们去看看屋络奈那边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