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万杀带着屋渡厄与屋青青转身欲走,书生叫住了她:“且慢。”
祖万杀回身,看着他。
书生指着桌面上的竹签,道:“当年小生递给了你一只凶卦,如今,再给你算一卦,如何?”
祖万杀想起来他这句“凶卦”,在道玄嘴里也有听说,问道:“你认识道玄?他也说我是一支凶卦。”
书生摇头,道:“我并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但既然他也这么说你,应该是也为你卜过卦吧。”
祖万杀不认为道玄这么关心自己,她反而觉得,当年自己和白命兰在二十四联城时,或许被毕方带着彼时年幼的道玄暗中观察过,亦或者,道玄从毕方口中听说了自己这凶卦的经历。
又或者是一句单纯的诅咒罢了。
但不论如何,这“凶卦”二字让她在道玄的痴法中避过了一劫,因此祖万杀并不反感,反问对书生道:“好啊,你卜吧。”
书生便拎过签筒,从中精挑细选,取出了一支直接递给祖万杀。
祖万杀挑了下眉,接过一看,谶语道:[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
书生看着她道:“恭喜,勉强是一支中上签。”
这倒是让她很意外,祖万杀露出了错觉一般浅淡的微笑,“我还以为会是下下签呢,毕竟我从生下来就很不幸了,没想到凶卦也有转凶为吉这天。”
自己倒霉的书生此刻还不忘开解祖万杀,道:“人总是会转运的,不必悲观。”
祖万杀欣然接下,她张了张口,思忖道:“你虽然不能回到如今的天庭了,但既然是真神仙,天浊门消失之后,此间大劫,天地昏暗,你能否安身立命?”
书生道:“这点不难。”
祖万杀抬眼看他,“那能不能帮我做几件事。”
书生痛快道:“可以。”
祖万杀便一一将来托付,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块紫金,妹妹是块老坑玉,希望你能找到她们,将她们重新打造成一只金镶玉饰品,让她们重遇,要打造得好看些。”
“我在慈兰山种下了一株四叶草,你帮我照看一下,别让它在混沌中死了。”
书生答应了下来,祖万杀觉得身为祖宗应该照顾一下祖极祖慎二人,但届时天地重新,灵魂复萌,这两人也未必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便罢了。
她有些不确定,抱着一丝希望问:“如果所有灵魂都在混沌中重新萌生的话,那么,孟应尘的灵魂,会重新出现吗?”
书生沉吟了许久,这是个很难的问题。
孟应尘死在霸道强烈的阵法献祭中,灵魂已经化作了阵法的威力,就像是燃烧的干柴化作飞灰,飞灰会重新变成参天树木吗?
书生绞尽脑汁想了很多种可能,最后还是慎重道:“有可能,只是那时候的孟应尘,未见得还有几分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孟应尘,可能只是气息中有两分相似,人却已经截然不同了。”
祖万杀笑道:“那这仍然是一个好消息。”
书生道:“是,只要一直牵挂一直等待,好消息总会有的,就像中上签一样。”
祖万杀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道:“要是遇到了龙族萌生,麻烦都杀了。”
书生诧异一瞬,笑道:“哈哈哈,这点可不行。不行。”
祖万杀也觉得自己这个请求很没道理,就听书生又问:“要是遇到你呢?”
祖万杀心知他应该是不会遇到了,但屋渡厄在身边,她还是假设了一下,缓慢道:“如果遇到我,那就告诉我,我的名字叫道微。”
“好。”书生与三人道别,身影渐渐虚化,凭空消失。
一时之间,三人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屋青青沉浸在自己的茫然中,屋渡厄想了想,还是打算回泥犁山。
即使泥犁山摆渡三界轮回的意义已经不在了,但那毕竟是自己安家的地方。
祖万杀和她们回到鬼王殿后,坐在座位上不语,支着脸颊思索着什么。
屋青青还是秉持着负责到底的态度,照常去了幽冥找屋长生对接公务,屋渡厄在泥犁山看了一圈,发现竟然没有任何灵魂往来的问题,往常出现的残魂情况反常地一桩没有,半日之间,泥犁山莫名安静了许多。
她回到鬼王殿就见祖万杀这幅模样,走过去勾了一下她耳边的发丝,低声问:“想什么呢?中上签吗?”
祖万杀回过神,解释道:“我在想我飞升的事情,死亡天命,听上去更像是痛苦天道的一脉。我生来就是神,也是痛苦掌殿神所说的。”
屋渡厄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脸色有些微妙的古怪。
祖万杀道:“你说当年痛苦殿掌殿神是不是在天庭中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才把死亡天命给我了,保我飞升?”
屋渡厄挑眉问:“你的意思是,他知道你未来会成为三毒?”
祖万杀摇头道:“这倒是不一定,我只是猜测,也许掌殿神是发现了天庭的不对劲,打算像元初仙道一样挑选人飞升,和元初分庭抗礼,但这个计划很快被发现了,仔细一想,掌殿神陨落时也有瘟苦神的参与,瘟苦神又是法士娘娘这边的,这么一来,不也很说得通吗?”
“你这个思路是有道理。”屋渡厄道,“但是这件事已经无从定论了,那是很久之前的暗流,你现在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祖万杀笑道:“也对,那说一说你吧,九头昧的魂魄,你炼化好了吗?”
屋渡厄欣然道:“当然,效果比我预想的好很多。天浊门开时,我能帮上你的忙。”
“这次你真的能帮上我的忙了。”祖万杀满含笑意地仰头看她,“到时拦住元初就好,祂识海里的如无我会提前沟通,让她和你里应外合,应该不会很难。”
屋渡厄微笑道:“放心,我不怕难。”
再难的日子也已经一天天过来了,如今能和祖万杀重新并肩站在一起,就算计划失败,那也没什么好惭愧懊悔的了。
殿外,屋长生和屋青青一脸菜色地冲了进来,开口就道:“泥犁山一个鬼魂也没收到?”
屋渡厄二人回身,屋青青还没从书生的话中缓过神来,此刻已经成了一副天要塌下来般的麻木,看着二人道:“幽都内的鬼魂都离开了,但是没有新的鬼魂进来,幽都内已经空了。但泥犁山的灵魂断流了。”
刚看过一遍泥犁山的屋渡厄面容空落,沉声道:“看来毕方动手了。”
想到游边地狱深处那已经显形的天浊门,四人重新进入了其中,远远就看到祖贞正立在风沙中仰头观望。
天浊门的屏障消退了,泥犁山与幽冥的鬼魂在她们没有看到的半日里,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其中。
祖贞看到他们,道:“时间到了,你们准备好了?”
祖万杀无言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光中掺杂着许多说不清的情绪,有愧疚,有欣赏,也有同行至今的感谢,但在此刻都难以用言语诉说清楚。
祖贞走到她面前,对她释然地笑了笑,眼中浮现生动的希冀,仿佛一直在等说出这句话:“动手吧。”
其他三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见祖万杀抬起手摁在了她的百会穴上,将寂灭注入,从她体内走了一圈后,湮灭了她所有道行,片刻后,祖贞一身脏旧布条从四面八风灌进来的风中吹开,“嗒”,一块晶莹剔透的老坑玉掉进了沙土中。
祖万杀将这块玉捡起,回到鬼王大殿内,就见烛火游走的罪骨柱皆是蠢蠢欲动,明显受到了游边地狱深处的感召,似乎想要进入,但碍于屋渡厄的惩罚,暂时不敢解体。
蠕动的罪骨柱下,站着一道紫色衣衫的身影。
紫金仙子转回身来,对众人莞尔一笑,只是笑容中也不免有些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担忧,她这趟下凡,就是为祖万杀通风报信,提醒时机。
“追明,多亏了瘟苦神和各位武神下凡相助,事态进展飞速,三位皇帝种,今夜聚首堰龙城。”
屋渡厄知道三姓在天浊仙门图中的作用,但此时,三姓两位是祖万杀的同源后代,一位是孟平的同源后代,她不怀疑祖万杀会优柔寡断,但下不去手,也是人之常情。
她看向祖万杀,留意她的神色,祖万杀听了这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没有漏出任何犹疑脆弱的情绪。
她已经一路走到了今天,决然不会再有返程的念头,别管是杀谁,她的业障也不差这一桩了。
屋渡厄衣袖下的手牵住了她的手,有些微微的凉意,她攥在手心里侧头看她,晃悠悠的罪骨巨柱与闪乱的烛光仿佛眼前一切都摇摇欲坠,屋渡厄却无比坚定道:“这次我站在你身边,什么也不要怕。”
“我知道。”祖万杀安然应声,将手中的老坑玉递给了紫金仙子,“收好。”
紫金仙子接过,老坑玉安然躺在她的掌心,这是她们最初的样子,一千年的分离在她们互相陪伴的漫长生命中,在今天,都成为了一场插曲。紫金仙子不由心酸地轻轻皱起了眉头,泪水刚要滴下,就被她迅速抹去了。
她抬头对祖万杀真心实意地勾着嘴角,轻笑道:“谢谢你,我们姐妹会继续等着你的。”
祖万杀凝噎了一下,道:“本来我应该让你们再见一面的,但她的转世不记得你了,所以,不如不见,对吧。”
紫金仙子攥着坑鱼,在她面前挥了挥手,豁达道:“这就足够了。当初在坠神峰见到你,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良缘,你真帮我找到素玉了。”
祖万杀对屋渡厄再怎么油嘴滑舌,张口就来,但面对端庄稳重的紫金仙子,却不太能应付这种袒露情谊的场面,于是沉默须臾,立即问起了正事:“三姓今夜聚首,互相实力如何?”
紫金仙子从善如流揭过了祖万杀不善应付的话头,分析道:“祖慎有瘟苦神,南家那边有白命兰,祖极现在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不过他也不是好应付的,怎么样?你要去帮他吗?”
祖万杀摇头道:“我过去只是帮个倒忙而已。”
紫金仙子微笑道:“我想也是……我忽然发现,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现在天界已经在你的阵里,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祖万杀建议道:“带着素玉找处好风水,等待漫长的黑夜过去吧。”
紫金仙子颇为复杂地注视祖万杀片刻,连带对屋渡厄等人算在内,行了个平礼,情谊无言,颔首便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