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前,屋渡厄坐在鬼王殿内翻看救苦天书。这本书在她和祖万杀手里轮流调转,最终还是回到了她的手里。
屋渡厄拿到这本书后翻看过,最后一页被白命兰勾画满了朱红的批注,显然当初是故意送到祖万杀手里刺激她的,后来在鬼王冢里,这本书又成功刺激到了自己。
最后一页的内容概意是说,当七日酷刑过后,要使用冰寒、烈火、超度三种方式灭掉灵魂三火,随后押送进入游边地狱,在那里等候上界的册封之礼。
这个步骤让屋渡厄想到了游边地狱那个突兀的灵台。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个灵台原本是自己的封王地点,但因为九头昧将那里作为了巢穴本营,才将封王的位置临时改为了泥犁山。
可这么看,自己也不符合成为鬼王的标准,怎么会“得道”了呢?
她很好奇,当初自己称王,到底是不是真的得道,还是九头昧冒充引导,自己的苦难到底有没有价值?
用苦难标榜价值固然可笑,可她遭受的酷刑之苦,总要有个落点与解释,否则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此时祖万杀应该在忙着实施“法士娘娘”重新回到天庭的计划,当年的另一个参与者道玄根本不能期待,能问的只有当初手撕天书的白命兰了。
她在人间受香火的名号已经被毕方完全顶替了,好在“魁娘娘”的名号本身还可以联系到她,当即送了灵信过去。
“你当初为什么要撕掉救苦天书?是不是知道其他隐情?”
片刻后,白命兰就回了信,声音懒懒地道:“当初,我想用救苦天书救会然和应尘,我问祖万杀要,她不肯给,我就偷偷抄录,最后一页没来得及写完,差点被发现了,只好直接撕走了。这可不能怪我,当初她要是大气点,我才不会白费功夫。”
这个理由倒是荒诞得在情理之中,但造成自己惨死的原因竟然如此简单,甚至不是故意报复祖万杀,只是没抄完书,屋渡厄心情颇有些复杂。回问:“她为什么不给你看?我记得她那时候对你挺言听计从的。”
“言听计从?”白命兰无语地笑了一下,“哪有这回事,她说那书有点邪,怕我越学越坏心眼,就不肯给我。”
“……我知道了。”屋渡厄撑着额头叹气。
白命兰又追来一道灵信:“突然问最后一页做什么?你发现什么了?”
屋渡厄老实道:“没有,我只是很好奇,当初为什么九头昧还是让我封王了。”
九头昧背后就是毕方,救苦天书和制造鬼王的来源都是毕方,可见她成为鬼王这件事,追根究底就是毕方的有意安排,祂甚至不在乎流程有没有真的走完,只要有一个理由就可以。
“祂为什么需要一个鬼王呢?”做了近千年鬼王的屋渡厄,才终于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一个鬼王呢?
从前没有鬼王摆渡灵魂的时候,人死后灵魂回归天地,消弭不见,又在自然中缓慢形成新的灵魂繁衍。这个过程是极其缓慢的,而且灵魂是不可见、不可控制的。
屋渡厄近乎悚然地发现,当思考所有关于鬼神的问题时,最后都会通向一个答案:天浊仙门图。
在天浊仙门图中,战火烧遍大地,灵魂有序飞往天浊门内。
没有鬼王摆渡灵魂,灵魂是不可能在人死后大量聚集统一出现的。
毕方欺骗祖万杀制造鬼王的最根本目的,就是实现重现天浊仙门图的条件。
屋渡厄看着手中的救苦天书干笑了一声。
救苦?哪里来的救苦?!
她近乎狂躁地将救苦天书狠扔了出去,书本哗啦啦在殿内摔滚了一圈,炸开了纸页,如同一地枯叶。
“那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只是毕方的一颗棋子吗?!”
屋渡厄快步走了两圈,将心中的不忿不甘都竭力压下,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那个祖万杀和九头昧口中所说的“真相”,游边地狱的真相。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几乎占据了屋渡厄的大脑。
她驻守地狱这么多年,游边地狱却从没真正涉足过,如今九头昧死了,她怎么能不去亲眼看一看。
屋渡厄当即进入了阴阳界门,重新深入游边地狱。
这里的黄沙从没有变化,时间、方位混乱无序,她按照祖万杀给出的那条路深入途中,再次遇到了祖贞。
她似乎一直都等候在那里,看到屋渡厄的时候,她空茫的表情中慢慢生出了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九头昧不是已经死了吗?”
屋渡厄不容反驳道:“我要看一看九头昧所说的真相。”
祖贞摇头道:“她没有说‘真相’。”
真相是屋渡厄从祖万杀口中听到的,但这两人说得绝对是一回事,屋渡厄道:“总之,不论如何,我都要去游边地狱深处看一眼。”
“祖万杀说过,那里很危险。”
“我知道,但我总不会再死一次了。”屋渡厄道,“这个答案,对我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做了这么久的鬼王,鬼王冢里躺着的亡魂们也同样应该知道这个答案。”
祖贞顿了顿,她知道屋渡厄如此坚定的态度是无法阻拦的,况且自己只是游离在这里的存在,没能力阻止她,思索片刻后,妥协道:“好吧,我陪你去。”
她对游边地狱的混乱十分了解,独自走在前面为屋渡厄引路,在快要到达深处的目的地后,祖贞回头问:“屋渡厄,你真的能接受吗?”
屋渡厄心里无端紧张起来,她虽然不知道深处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但从她们的态度中,屋渡厄很明白,这个真相对自己很不利。但仍是坚持道:“我必须知道,无关我能否承受。”
祖贞了然点点头,带着屋渡厄又走了一段路,停下了脚步。
土黄色的天地中,四处空茫,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变化。
屋渡厄正要询问,祖贞扬起了头,道:“抬头看吧。”
屋渡厄攥紧了手,亦抬头看去,猩红的双眼立即瞪大,嘴唇惊愕得微微张开。
在浑噩暗淡的天空中,黄沙无法触及的高出,立着一道缥缈的天门。
那是一道赤红烈火不断燃烧的黑色天门,是天浊仙门图上的“天浊门”。
门上的火势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攀增,焚烧的黑烟将天门熏染成黑色。
祖贞轻叹道:“这就是人间的业火,我偶尔过来看一眼这道门,就知道人间打成什么样子了,你看那业火,马上就要烧透整道门了,天浊门要现世了。”
屋渡厄惊愕是惊愕,但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不利于自己的“真相”。
祖贞看到了她的困惑和怀疑,低声道:“如果你执意要看,不如亲自去看。”说罢转身要走。
屋渡厄拦住她,“稍等片刻,我等会出去还需要你引路,毕竟这里的混乱我并不了解。”
祖贞平淡的眼神中染上一层不知意味的笑意,恭喜道:“不必了,你明白‘真相’的那一刻,就不需要来时路了。”顿了顿,提醒道:“我得告诉你,那个真相对于你来说,并不可怕,只是可怜。”
她说完在屋渡厄愣神的片刻,返回了来时的漫天沙尘路。
屋渡厄回身看着天浊门,没有犹豫,飞身而去。
天浊门的烈火越来越近,屋渡厄尝试穿过天浊门,但天浊门未由毕方打开,无形的屏障紧紧关闭着,她在门前徘徊片刻,忽然发现空气中随风飘散的小股飞沙正在穿过天浊门。
这门还没有凝聚成实体,飞沙穿过其中不受影响,但也不见返还。
屋渡厄蹙眉凑近观察,发现这些细小的飞沙从空中穿过了一道透明的屏障,然后进入其中,消失不见。
她尝试伸出手去触碰这层透明的屏障,自己的手指尖便从空中消失了,显然穿透去了另一个空间。
屋渡厄缓缓收回手,眼中翻涌起各种情绪,眼中迅速积蓄了一层泪光。
她感受到了屏障后的气息。
那里弥散着飘散的灵气,清幽灵快的气息和地狱的压抑胡乱有云泥之别。
为什么天界阻隔人间的乱流层时间不定、光阴无序呢?当年祖万杀掉落窈窕乡的阴差阳错,为什么和游边地狱的时空混乱,如此相近呢?
为什么善恶铃这些高境修士飞升,要受到“天谴雷劫”呢?因为他们在逆着路途行走。
屋渡厄闭上眼,长叹一口气,纵身穿过了屏障,轻灵的气息包围了她,明亮柔和的光芒洒在她身上,仙鸟悦耳的鸣叫在她耳边响起。
她来到了天庭。
眼前不远处,祖万杀抱臂得意地自言自语:“不错,这把我不和你玩了,好师傅,等死吧。”
“……祖万杀?”
祖万杀浑身一僵,脸色空白地回过身,屋渡厄不愿置信后退了两步,眼泪猝然掉落下来。
祖万杀得意的神情一扫而空,深深叹了口气,道:“渡厄,我说过,游边地狱深处很危险,让你别进去看的,你为什么不听我一回呢?”
屋渡厄惨然一笑,轻声问:“危险?对……很危险,和救苦天书一样,真相是危险的,对吗?”
祖万杀幽怨地看着她,又像是从她眼中看着自己,苦涩地道:“是的,对于一个被欺骗很久的人来说,真相就是最危险的。”
“……我同意。”
屋渡厄以为自己驻守地狱的苦寒光景,是换取了天下死者亡灵的轮回公平,她的酷刑换来了亡灵们的解脱释然,鬼王冢内的所有不得超生的历任鬼王们,屋青青,屋长生,屋络奈……他们都是为苍生不得超生。
但这个可笑的真相告诉她,九头昧说的对,她确实是个笑话。
地狱深处直通天庭,所谓三界,是一个真正的圆环。这才是法士娘娘从不让她进入游边地狱的原因。
从来没有什么三界轮回,只是一界,被乱流层阻隔着,一端是人,一端是死了的人。灵魂在两端往来的路程太漫长,需要一个能够帮助毕方凝聚大批灵魂的鬼王,所以屋渡厄出现了,被告知,三界有轮回公道需要主持。但本末倒置了,她是那个欲盖弥彰的末端。
她以为自己的忍受和等待,是驻守亡者的公平路,但其实她只是站在一处四面透风的平原上。
“祖万杀……”屋渡厄哽咽着,张开双臂,泪蒙蒙地看着祖万杀,“我们能不能,抱一下。”
当初她发现这个世间的面目时,是如何后悔如何悲愤的?
在悬崖峭壁上用悬空而眠麻醉自己,她的混乱情绪,信念在昼夜崩腾的寒江之上逐渐崩坏溃散的痛苦,全部无人知晓。
祖万杀毫不犹豫地跑向她,和她紧紧抱在了一起,手臂的力度穿过骨肉,仿佛稳稳捧住了彼此颤动的心脏。
祖万杀半张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手攥着她的发丝,指节透着极力的青白,声音无比坚定,无比确实地安抚道:“渡厄,别害怕,我会给你一个真正的公平。”
屋渡厄只觉得自己太累了,千年的守望一朝重重袭来,压得她不愿意在挺直脊梁,血泪从她脸颊落在了祖万杀的衣衫上,她终于放出了关押在心底的委屈,呜咽地哭了起来。末了,手掌轻轻拍了拍祖万杀说:“没关系,我们,都不要害怕。只要你能一直紧紧抱住我,不放手,我就不怕那些暗害与不公平……”
泪水失控地流出眼眶,屋渡厄的声音更加沙哑哽咽,像是宣誓般重复:“只要你紧紧的抱住我。”
祖万杀立即将手臂收拢的更紧了,故作轻松道:“你看,我抱紧了,所以好些了吗?”
屋渡厄安心地闔上眼。
“好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