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渡厄回到木屋的时候,花景明正坐在门槛上裹着被子发愣,看到她回来也没说话,脸色十分复杂。
她正想跳回屋顶,花景明忽然闷声道:“你又不是个坏人,为什么要逼自己做个坏人。”
屋渡厄道:“你怎么评判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我杀了几个修士,你就觉得我是坏人,可我以前救过的灵魂不比这些少,你又如何说?”
花景明不懂和她较真好坏之分,回忆说道:“有人和我讲过,心性不坚,修行路上就苦海无边。你虽然被人害了性命,但是不该再被人害了心性。不然你的仇人见到面目全非的你,又怎么知道是害了你呢。”
“让开。”屋渡厄转了心思,要进屋内,“我要睡觉了。”
“什么?睡觉?”花景明指着远处已经盘踞在此的大批怨灵问,“你把这么多鬼魂找过来,现在要睡觉吗?”
屋渡厄没理他,径自挤进门躺上床,拽着被子滚了一圈,闭眼睡觉。
满山的冷气和鬼魂的悲号不断冲刷着她破碎又被仇恨拉扯在一起的身躯,不知过了多久,她心中那无名的怨火才稍稍有些平息,脑海里浮现起了平生见过的一张张脸,哭着笑着的,祖万杀的,道玄的。
她知道救苦天书不是个好东西,但里面的记载确实可成,祖万杀也深信不疑,如今就算出了错,恐怕也没人能弄明白原因。
也许祖万杀现在也搞不明白状况。
但大批的修士来处理自己,她不信现在站在仙门最高处的祖万杀听不到一点消息?
她会不知道这里盘踞的怪相就是自己作祟吗?
怎么能可恨到这种地步,骗着自己冒了险,竟然把她埋在了这种荒山野岭里,盖把土,她就像没存在过?
越想越恨,越恨就越想毁掉些什么,才好解气。
当情绪到达不可控制的顶点时,屋渡厄忽然想起来农妇说的“天地间自有大公道在”,愤怒又变成了沉重的悲哀。
软弱的好人总想着天地来主持公道,却不知道“神”竟然是祖万杀这般笑面心冷的模样。
哀哀怨怨间,屋渡厄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沉静,出现了一个决然的念头。
如今这般,怎么不算公道自在?
她记得祖万杀的冷硬,道玄的痴毒,白命兰的贪怨,这三个难缠的人物以后不论哪个成了气候,别人不知道对付他们的法子,自己却了解。
她虽然被害,可一味哀怨祖万杀的翻脸无情,未免落了下风,此后那些农妇再去别处迷了山路,祖万杀他们管得了吗?
与其寄希望于天地,那自己为何不成为一种公道!
况且这就是她成为渡之后,一直在做的事。
凭什么那些身世显赫的人死前买只千金难求的渡,就可以来世再做人上人,而受苦受难的百姓却要魂魄游荡,继续迷惘?这生死不变的人上人,人下人的旧戏,何时才能唱完?
人活着不能挣扎改变的不公,凭什么死后也要继续延续下去?
她终其一生摆渡灵魂,看到的不公还不够多吗?她一直摆渡灵魂的缘由,从未变过,那么,何不继续做下去!
神性一念起,三界天门开。
随着一声屋外传来的幽幽叹息,无边暗夜破开了一道金灿灵光,径直打在了屋渡厄置身的木屋上空。
光亮从屋顶的间隙婆娑落下,屋渡厄缓缓扭头看这一室仙境明色。
门“砰”地破开。
花景明激动得手足无措,又是喜又是惊,眼中竟然含着泪光恭喜道:“屋渡厄!天上来神仙,让你上任做鬼王了!你想通了,你得了道了!!!”
屋渡厄茫然迈出屋去,仰头看,见那破开的金光中,端庄威严背持相光的法士娘娘乘着坐骑,神情怜悯欣慰地对自己投下目光。
“屋渡厄,自你兵解于此山中,上界同僚便候你多时了。”法士娘娘笑道:“还不上前听封吗?”
屋渡厄心境刚开,自还不能从容反应,一旁花景明急忙忙地催道:“傻了?快听啊,是不是得跪下磕头?不要错过天机啊!”
屋渡厄抬腿朝前迈步,短短几步间,她面无表情的脸庞上露出了明悟的豁然,脚步愈发沉稳,脊背挺直地跪在了雪地中。
法士娘娘身旁的童女拿出一卷册文,宣读道:
【屋渡厄听令。
你三劫加身不坠,情-欲缠魂不痴,毒害尽受不盲,远小人而不与为缘尔,非取于必胜以自快也,心达性毅,上天报德。你兵解入冥界执政,便不入神仙之列,又身持轮回天命,得享灵主之尊,万鬼之王。以三界至高无象大殿之令,命你驻守冥界幽都王城,渡万载轮回三魂七魄,今日许你王袍加身,往生薄阴阳二册,界门开山阴文咒。冥界大小地狱无数,除游边地狱,皆由你有序执掌。】
册文宣毕,屋渡厄俯身一拜。
童女咯咯地笑,好意提醒道:“鬼王大人,您可得法士娘娘的令?”
屋渡厄轻拂衣袖,高举双手,道:“得令。”
法士娘娘一点头,童女便将册文朝天一抛,册文仙锦与其上梵文金经分离飘散,仙锦披在屋渡厄身上,化作了一袭玄色龙纹袍,一顶金翠发冠,梵文金经则刻进了她的肢体裂隙,为她弥补肌肤。
花景明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得道场面,心中直道:“难怪素玉常常劝我要潜心修炼,原来得道竟然是如此风光的事。”
虽然此处没有善恶铃千年后飞入云霄身渡雷劫的惊骇场面,仅仅有一道金色天光,和跪在金光雪地中的屋渡厄,可这册文听着,便知道屋渡厄这成王之苦化作荣耀,是何等振奋人心的事。
生死走遍,如今屋渡厄已然是荣辱不惊,她本想起身,但想到还有事问,便没动。
“请问娘娘,我三劫加身,是何三劫?”
法士娘娘道:“你襁褓中被父母遗弃,不毙风霜,此谓一劫;年幼落入苗巫成渡,自萌心性,此谓二劫;这第三劫嘛……你酷刑七日不坠苦海,此谓第三劫。如今三劫横渡,你已得到了无象大殿的认可,心中还有疑惑吗?”
“没有了,多谢娘娘提点。”屋渡厄起身,看着山中被自己聚集而来,到处游走的亡魂们,问道:“这些亡灵我该如何处置?”
法士娘娘含笑道:“如今你想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不过我看这片山是不能再复原如初了,这片山本就聚气藏凶,美则美矣,毒物遍地,复原了也不能造福,不如就这样做一个让亡灵汇集,渡入幽冥的泊点。”
花景明很不服气。
这地方以前可是很漂亮的地方啊!不过……
花景明呢喃道:“美则美矣,毒物遍地,咦,我不就是个毒蘑菇?”
……
这次片段有些长,屋渡厄从无间水的识海倒影中退出来时,头疼欲裂,坐在鬼母莲花边许久没说话。
缓过来问:“没有素玉的去处吗?”
“没有。”
从这段记忆来看,素玉仙子最后的去处就是成功托生在了东方,那是祖万杀的地界。
不过按照祖万杀之前的解释,她受了自己六日的疼痛,昏迷了一段时间,没能察觉素玉转生的异动也很正常。
屋渡厄问:“你给我看这段做什么。”
“因为你封王当晚,祖万杀来过。”
“……什么?”
“祖万杀来过,她在那里飞升,也是坠神峰名字的由来,紫金仙子也在……你要看看吗?”
屋渡厄道:“这还用说?”
不可否认的是,即使过去了将近一千年,可听到这句“祖万杀来过”,她还是无法遏制的生出了一阵颤栗的复杂情绪,她已经不再沉浸于当年的仇恨,可委屈却从未在她心中淡化过。
这句“祖万杀来过”比什么道歉都让她心口填实。
就像一直质疑的答案,终于落了地。
……
受封当夜,屋渡厄奉命进入冥界,呢骊山变成了她执掌的泥犁山。
冤魂们在山野中游荡,两道身影爬上了一处山顶。
虚弱苍白的祖万杀提着龙渊剑,横在道玄脖子上,剑刃已经没入了一半,冷声问:“埋哪里了?”
道玄呵呵笑道:“那里,不过这里山都长得一模一样,我也看不好是哪座?”
祖万杀没有废话,拔下头上的簪子直接刺入了道玄的脊背。
“啊!”道玄叫唤一声,忙指着一处道:“那里那里!应该就是那里!二师姐,你脾气不要这么大,易怒是业根啊……”
祖万杀拔回簪子,又令道玄痛呼一声,才滑下山坡,在他指出地方徒手挖起来。
最终挖出了一具陌生的女人尸体。
等她再起身去找道玄,却发现道玄已经隐遁,天地茫茫早不知去处了。
祖万杀脸色一空,茫然地看着诺大的山群,脸上细微抽搐,扭曲成了一副极其燥戾的模样。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再想追问根底思考救苦天数为何会出错了,她只担心屋渡厄此刻如何想。
她信任自己才肯以身犯险,但自己失误了,道玄还自作主张把她丢弃于此。
以道玄的交代,他把尸体分解又以符文镇压,祖万杀没能感受到屋渡厄的任何气息。
她双手紧握,细微颤抖着,强烈的怒火在心中焚烧,连夜爬上了群山最高的尖峰。
祖万杀站在峰上四看苍茫,启剑抹刃,数十道龙吟剑气扫出,在山野间扫荡。
连日积雪全部震荡升空,地面的血红泥土在低空炸开,祖万杀却只能看到千百数修士的尸体横陈此地,遍寻不得一人。
越找下去,祖万杀的手臂就越是颤抖,克制的冷静慢慢在无边的雪山中溃不成军。
“你不是神!你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被祖治千骗了,你们都被骗了,你就是个小姑娘而已!你是个人啊!”
“做神吧。”
“真是苍天无眼,恶降杀神啊!!!”
她们的话从风中隐隐传来。
母亲撞剑,孟应尘殉城,白命兰断义,如今连唯一的屋渡厄也惨死在了她的手中,连具全尸都不见。
“祸根。”祖万杀喃喃,突然声音高亮地对着雪幕大喊:
“我乃祸根降世,上界何不收我!!!”
喊罢,声音在山间回荡,却并无神罚降下。
祖万杀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落下两道冰凉,抬手一擦,发现是泪。
她好像看着什么稀奇东西一般,盯着这泪水。
好歹也是个会流泪的魔物啊。
“上界不收,我自寻地狱而去,何苦累了她们……”
祖万杀将龙源剑在脖颈一扯开,血红溅落飞出,从这高峰上飘悠悠坠下。
册文中“远小人而不与为缘尔,非取于必胜以自快也”参自《南明诰封圣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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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三劫身不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