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等李途安长大,没有人再提起过那个人。
但是那个人的痕迹却也没有完全从生活里消失,家里的饭菜口味、宠物的品种类甚至朋友的性格偏好,总是会有人不知不觉地推动他向某个类型靠靠拢。
更不要说专业和择校。
而李途安不知道处于何种微妙的心理,顺水推舟——对于「李途安」的好奇就像是一把荡起微波的船桨,无声息地将他的人生推向更靠近「李途安」的那一边。
也在长大后问起过爸妈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李途安,他们也只会笑着说:“哦,只是妈妈翻字典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字,觉得组合在一起很好听而已。”
仿佛幼时举着蜡烛、在李途安床头忧心忡忡地低语李途安和那个人不够相似的不是这对夫妻似的。
身边的人都不诚实,不如虫子。
唯一一个谎话少一些的是祝宛,只有她承认「李途安」的存在。
李途安十九岁生日这一天,几乎十年没有联系过的姑姑打来电话,约他出来见面。
“听说你辍学做了私家侦探?在还有一年就毕业的时候?”
李途安嗯了一声,以为自己又要面临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这种话他听过好多遍,基本上都是在惋惜他放弃学历的。
然而祝宛只是喝了口咖啡,语气平淡:“哦,是吗。”
原来那只是一个引子,重点并不在于他的生活。
而在于李途安的这份工作。
“听说你把虫子训成了狗,帮你找人。”祝宛难得对他露出没有恶意的笑容,“你觉得你能找到他吗?”
祝宛没有说出那三个字,但是两个人心照不宣这指的是谁。
接到这个委托的时候,李途安其实是有一丝恍惚的。
距离他在孤儿院的生活已经十年过去,已经没有人再用好奇的目光追寻他的踪迹,或是在背后窃窃私语谈论「李途安」和关于他的一切。
有时候他甚至以为那些都是自己幼时而做的一场噩梦。
但是记忆又是那么清晰而深刻。
被他藏起来的关于「李途安」的疑问因为祝宛的来访又一次重见天日。
就像是浪潮汹涌,唤醒了港口停泊的航船,而海上飓风带来危险气息的同时也再一次撑满了帆,
让他热血澎湃,动力满满。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好奇「李途安」到底是谁,他又去了哪里。
「李途安」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吗?他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李途安,而这个李途安被安排遵循他一生的轨迹来学习、生活、然后长大?
如果他不知道的话,李途安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然后两个人坐在一起仔细想一想,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时,电话那头,祝宛肉眼可见地因为李途安的话烦躁起来。
“找不到就去死!”
李途安提醒她:“你是我姑姑。”
祝宛不耐烦:“嗯嗯我是你姑姑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但那又怎么样?你以为血缘是多了不起的东西吗!“
“不会怎么样,”李途安语气平静,“但我会有点伤心。”
被自己的亲人咒骂去死,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心里苦苦的、好像裂开一条小缝的感觉。
“……”
隔着一方小小的手机屏幕,祝宛盯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祝宛转过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别的东西或者只是单纯不想看到李途安的脸。
“你怎么能找不到呢?”
祝宛喃喃低语。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能够找到他的话,这个人只有你。”
手机屏幕暗下来。
祝宛挂断了电话。
李途安叹一口气。
看来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委托人并不满意他用这枚奇怪的茧来交差。
这年头乙方就是这么卑微。
哦,那枚茧……那枚茧。
李途安心念微动,抬手轻触那枚茧。
那柔软的茧衣上的丝纹拂过指腹,像是母亲的爱抚一样温柔。
没有任何令人不悦的气味,这枚茧干净得一点都不像是在灰尘遍布的杂物间里被藏了十年的样子。
但是上面有「李途安」留下的信息素。
这也是那只灰青色的小蝉能够找到他的原因。
从杂物室带走的那份杂志上也没有太多的信息,只是说公司最近的创新研究方向是仿生信息技术,但是具体研究什么,并没有详细描述。
只是在创新人员名单上,李途安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突然地,门铃响了。
李途安的沉思被打断。
李途安放下了杂志,走到门边,从可视门铃里看到了自己的同学的脸。
孤儿院里学校和外面的很不一样,因为人数少、年龄又参差不齐,和政府合作采取灵活授课的方法,简而言之就是大家不分年龄一起上课,听得懂的就听,听不懂的就去更简单的课,所以整个孤儿院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同班同学。
门外是谁来着?孤儿院的时候,他和自己上下铺,个子小小的,但是总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水杯……
李途安一时间有些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名字。
“施未希。”
门铃那头,他的同学主动自报家门。
“我是施未希啊,”那个已经比起记忆中长高不少,但是身形依旧瘦小、戴着厚款眼镜的年轻男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院长叫我来帮你。”
祝宛让他来的?
李途安给他开了门。
施未希似乎是想要和他寒暄一番的,但是也许是因为李途安看上去没有聊天的兴致,亦或者是因为少年班的学生都不善交际,他张了张嘴唇,最后什么都没说,颓然地坐在沙发上。
李途安给他倒了杯水。
施未希捧着玻璃杯,不断地来回拧转玻璃杯在掌心中的朝向。
“……院长说你需要帮助。”
李途安了然地点头,自我翻译道:“哦,她原话应该没有这么客气吧。”
施未希没有说话。
他从以前开始就不擅长撒谎,也不擅长应付李途安。
李途安太特殊了,即便是在遍地都是特殊儿童的孤儿院或者少年班,他也非常特殊。
他继承了“那个人”的名字。
于是自然地,他就和剩下的那些孩子们都不太一样。
不过,这种特殊没能延续下去,等大家都长大了,李途安反而是他们那些人里最普通的一个了,他没有做出什么了不起的成就,或者有让人艳羡的工作。
泯然众人矣……施未希脑子里冒出这句话。
“喏,这就是我从那间公司带出来的东西。”
李途安开口,把施未希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出来。
施未希慌慌张张地看过去。
那是一枚雪白的茧衣。
他戴了手套上去仔细查看。
李途安就站在他身后看着。
施未希突然有些记不清自己刚刚拿出手套的时候,李途安是什么表情了。
他是不是轻笑了一声?嘲笑自己的多此一举?
不不,李途安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站在自己身边而已。
施未希对自己的阴暗揣测感到内疚,表情一时间变得很古怪,他低下头,不让李途安看到自己的脸。
“……这确实是一枚茧。”
他干巴巴地吐出一句。
李途安这时候笑了。
“是啊,就只是一枚茧。”
“他们公司是不是闹出什么生物事故了?繁殖出了这么大的怪物虫子……”
施未希磕磕巴巴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李途安接话道:“……然后这只虫子爬出来,吃掉了「李途安」,所以他才会失踪得那么离奇,谁都找不到他?”
施未希点点头,他就是这么想的。
这听上去是最合理的解释。
“你不是找到了吗?”
施未希说。
这句话有些意味不明,但是李途安立马反应过来:“啊,是啊,这枚茧衣上残留有他的信息素,所以我找到了它。”
难道答案就这么简单吗?
不,院长说不是。
李途安本来以为可以用这枚茧衣来交差——假如真如施未希说的那样,「李途安」死于这枚茧里出来的虫子的手里,那么院长就不会一再要求他继续寻找「李途安」的下落。
「李途安」也许是死了,但是他不是死于这枚茧或者茧里的东西。
“而且我不觉得这枚茧里能生出什么可怕的大虫子。”
「李途安」一个大活人都能在遍地监控的大楼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何况一只大得惊世骇俗的大虫子?
这玩意儿就算是长翅膀从高层飞出去,也觉不可能隐蔽行踪。
而且假设公司真有这个技术的话,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的,那样的话,“这枚茧衣就不会是在废弃的杂物室里被我这样的外人发现了。”
这枚茧衣和公司没有关系。
唯一有关系的,是「李途安」。
施未希吞了吞口水:“那、那你怎么看?”
李途安随手扯过一张面巾纸,蘸水写了那个单词。
施未希选修的几门外语里并没有希腊语——实际上,整个少年班里,只有李途安非主动地选修了这门不太有趣的课程。
李途安说:“我觉得,他发生了虫蜕。”
施未希一头雾水:“什么?”
“我的意思是,没有大虫子,这枚茧衣就是他自己用的,他躲起来,躲在一个没人发现的小小杂物室里,自己织了一个茧,然后蜕变了。”
施未希呆呆地看着李途安,似乎他嘴里的话不是中文似的。
李途安:“你知道的,在茧里,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都能完成,就像是血肉重组,进去的生物和出来的生物完全两模两样,”李途安说,“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没人找得到「李途安」,因为「李途安」已经不再是「李途安」了。”
施未希呆呆地看着他。
从李途安嘴里听到「李途安」这个名字的时候,施未希感到有些恍惚。
这就好像是一种诡异的自述。
但是李途安的语气又轻松自然,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同名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