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连朵在苦崖谷底的行宫实在是有些简陋,说起来更像是郊外的一处大院子,院中无人走动,院外蛊虫铺地,安静的令人心慌。
屋内,屠连朵穿着一身红衣,面色泛红靠在窗边的躺椅上,嫣红的唇有些干裂,那双本该灵动的眸子有些失焦,脸颊旁的白发被汗水打湿,胸膛微微起伏着,口中呼出的气息灼热,整个人像是雨后被打湿的海棠,濒死虚弱,却又美的惊心动魄。
银襄跪在床边,双肩耸动着,白皙的脸上满是泪痕。
“王女,我去找傅姨,她一定有办法,她一定有办法的...还有淇觞,他不是最厉害的方士吗,他一定能救王女!”银襄踉跄着起身要去寻人,却被床上的人拉住。
“别...别去。”声音气若游丝,似乎这几个字已经用了她全部的力气。
傅君流三天前就被她支走,现在不在神宫内,三年过去,她对这所谓的母亲竟然也有了一丝怜悯,丧子之痛,又何必残忍到亲眼所见。
至于淇觞,她费劲心思把他带出奇门也是为了今天的托付,他要在湿水林守蛊,银襄找不到人的,整个苦崖谷都不会再找到第三个人了。
她努力侧过身,拉住银襄的手,断断续续说道:“我...我的遗言,银襄还...还记得吗?”
银襄双手握住屠连朵发烫的双手,用力点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交握的手上,“记得...王女的话银襄都记得!”
屠连朵用力扯出一个笑,“好...好银襄,背给...我听。”
像是脱力一般,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松开握住银襄的手,放松身体倒在躺椅上,模糊的双眼虚虚望着窗外幽绿的枯檀林,五感失衡,她的眼睛已经模糊到不能视物了。
“一,王女若身死,大神祭之前,秘不发丧,三日之内送傅君流出青漠。”银襄平举双手到额前,慢慢的伏跪下去。
“二,王女私产尽归屠幽,三年之内不得踏足苦崖谷。”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银襄的声音苦的发颤。
“三,大神祭...”银襄的身体伏在地上不停的颤抖,强忍的呜咽声使得声音变了调。
“说下去。”屠连朵嘴唇开合,五脏几乎都要燃烧起来,谁能想到,多年的寒疾最后却是如同烈火焚烧的死法。
“...大神祭,铁棺封尸,不得祭祀,尸身入神庙,衣冠出青漠,百年之内,神庙再不需见护珠人!”
“好...好...”
屠连朵轻轻应着,发红的指尖在身侧摸索着,一个月白色的锦袋被紧紧攥住,她把锦袋按在心口,忽然觉得不疼了,苦苦熬了这么多年,终于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四年了,她从没有这么轻松过,烧的干涸的嘴唇溢出一抹笑,她要去找他了,黄泉路那么长,四年而已,她总能追上的。
“银襄,告诉父亲,是...女儿不孝...这么多年,终归是辜负了...”
“王女...王女...我这就出谷去找王上...”银襄的声音突然顿住,秘不发丧...秘不发丧...王女的意思是,连王上都不能知道,他的女儿马上就要死在这个虫瘴遍布的荒野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瞒着...银襄不懂,王女,你不要睡...你不要睡...”
银襄的哭声似乎变得越来越远,屠连朵把锦袋按在怀中,姜黄色的帷帐轻轻摇动着,她轻轻哼着:“月儿淘,月儿摇,虫么儿静悄悄,叶儿晃,叶儿笑...”
如果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了,只见过一面的月儿淘,她长得是像自己还是像宫远徵...都说女肖父,她肯定更像宫远徵,像他好,像他才不会受欺负,像他,宫尚角才会疼她。
眼眶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绿色,她忽然想起宫门冬日里的大雪,一夜过去,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纯洁无瑕,有人穿着黑色的狐裘大氅站在雪地里等她,抹额上的珠子折射出油绿的光,一阵风吹过,发间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大,甚至掺杂了几声喧闹,有人在竭力喊她的名字。
“阿朵...阿朵!”
可是她现在不想做屠连朵了,她想做傅九星,宫远徵的傅九星。
那漫天虚浮的绿意中突然闯入了一个身影,那么熟悉,几道铃声碰撞的清脆响声像是一阵清音灌入颅顶,她忍不住睁大了双眼,眼前一片模糊,可是她知道,是他。
原来人弥留之际,真的能看到极尽思念的人。
她费力的抬手触上他的衣袖,轻声说道:“你...你来接我了...”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灼热一片。
滚烫的手被人用力握住,她整个人被圈入一个冰凉的怀抱,
“一千四百二十六天,一千四百二十六只梦蛊,你...你从来不曾入我的梦,我想你了...宫远徵...”
“那天...弃你而去...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原...原谅...”
怀里的人瘫软下去,那双虚无又潋滟的眸子渐渐失了颜色,头颅从他肩上慢慢滑下去。
宫远徵伸手在屠连朵背上按入几枚银针,他复又把人按回自己怀里,嘴唇紧贴住她的耳朵,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黑色的面具遮住了表情,可是环抱住怀中人的手臂却止不住的颤抖。
不是已经在百舸城拿到治病之法了吗?他们不是说她目中无人嚣张妄为吗?不是青漠最尊贵的王女吗?就算是死不也应该轰轰烈烈吗?
怎么能呆在这样湿冷潮湿的地方悄无声息的等死呢?还是在这一天,在他进入青漠的这一天,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
四年前她把他扔在大雪漫天的雪地里,如今,她要死在他的怀里,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她从来都这么任性乖张,可是不行,他怎么能让她如愿,她欠他的还没有还,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像是枷锁一样把他困在回忆里折磨了整整四年,她想一走了之,从此黄泉碧落,阴阳相隔,他不愿意!他不会放手!
面具后的眼睛红的似血,可怀里的身躯没有一丝一毫起伏,苍白的嘴唇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嗤声。
“傅九星,千万别死,你我这一辈子,注定不死不休。”
宫远徵抱的越来越紧,黑白的发丝交缠,密不可分,没人能从他手里夺走她,死亡也不行。
院外的蛊群像是迷失了方向一般四处乱撞,黑色的口器发出尖锐的叫声,屠里僵立当场,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却。
顾不上问为什么这个新来的医士会以下犯上紧抱着王女,他的眼睛紧盯着屠连朵身后的银针,甚至不敢去触碰她的身体,“阿朵!阿朵!”
“怎么样了?还...还能救吗?”慌不择路之下,他只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这个中原来的医士。
是他的错,苦崖谷就算恶蛊横行,他也不应该让阿朵独自在这里生活,应该派蛊卫过来日夜坚守,哪怕是她以王女的身份相逼,他也不该如此放心的答应她的要求。
“承纳两人的浴桶注满热水,白术、附子草、七里香、蕖根、水尪煎熬,记住,要大剂量,多熬一些,越多越好!”宫远徵依旧环抱着怀里的人,略转头朝屠里高声说道。
屠里拉起银襄,急声道:“快去!”
银襄像是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朝药房跑去。
宫远徵把银针取下,把屠连朵放在床上,手指不小心蹭过她的脸颊,沾染了一片湿润,滚烫灼人。
仅靠银针对她已经不起作用,幸好他带了足够的雾冥草,能支撑他完成一场药护之法。
只要能开药就有希望,行宫外蛊虫遍地,银襄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他走到院外,手摸到腰间,出来的太急,响箭忘记带了,他手里只有身为殿主的蔟火令,没有犹豫,一朵蓝色的烟花直冲云霄,发出一阵鸣响。
苦崖谷外,屠铎急切的脚步突然停下来,他抬手按住胸膛,眼前变得模糊,殿主的蔟火令...
紧跟其后的乌潼也是一愣,蓝色蔟火令,只能是屠里,那个方向是苦崖谷...可是屠里为什么会去那里,王上又为什么一直朝苦崖谷的方向疾行?去看阿朵不应该去神泽宫吗?
他想不通,脑子里像是一块一块的碎片散落在各处,可是他拼不起来,眼前就像是有一层迷雾,他身处其中却看不清方向。
来不及多想,乌潼朝蔟火令的方向飞奔,简陋的行宫旁,王上身形佝偻,像是虚弱无力般靠在门口的顶柱前,金色的外袍上因为疾行沾满了灰尘,这是他第一次见青漠之主露出这样憔悴又无力的模样。
蛊虫的声音逐渐减弱,乌潼上前扶住屠铎,低声喊道:“王上!”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屠铎盯着那扇半开的门喃喃自语,坚毅的脸上被泪水打湿,满是绝望。
“王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这里是谁在住,蛊虫为什么长鸣?”
“她死了。”
“谁死了?”乌潼的心开始猛跳,有什么东西要从心底跳出来。
屠铎抬起头,眼神悲怆,“我才是屠姓最后一任青漠之主,侍神殿问主,神庙选了你。”
“乌潼,你才是未来之主,神庙已经放弃她了啊,我的...我的女儿...”
像是一道惊雷从天际坠落直砸到灵台上,乌潼猛的后退一步,眸子里的光一点点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