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仲秋之日,冷清了多年的宫门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来来往往的仆侍丫鬟腰缠红绸,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精致的糕点一盘一盘送进会客厅,出来时手中便多了一把铜钱。
厅内,宫尚角嘴角扬起,目光温柔的看向襁褓里的两个婴儿,宫子羽和云为衫站在一侧,也是满眼新奇的看着宫门的新成员,宫紫商更是对着孩子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夸张面部表情,金繁满眼含笑的看着她搞怪的动作,冷硬严肃的厅堂内不合时宜的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
多年以来,宫门女子受山谷中瘴气影响,于子嗣上向来艰难,双生子更是从未出现过,这对龙凤呈祥一诞生,就连长老们都坐不住了,角宫一时间门庭若市,热闹极了。
“听说双生子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这两个崽儿怎么差这么多?”宫紫商看着怀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疑惑发问。
上官浅头上还带着又宽又厚的青色抹额,有孕之后,宫尚角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对她可以说是关怀备至,所以她胖了些,雪肤玉肌,更添一抹姝色。
她不着痕迹的推开宫紫商的手,说道:“哪里不像了,只是我们弦儿生的晚了些,又是个女孩,抢不过哥哥,生的弱小了些,细看这眉眼处,长得多像啊。”
弦儿是妹妹,印儿是哥哥。
宫紫商睁大了眼睛看过去,盯了半晌,这眉眼处,好像确实有些像?
算了,纠结这些做什么,不管像不像,都是宫门的宝贝。
大人们极尽所能的逗弄,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那襁褓中的两个小人儿却镇定的很,印儿黑黢黢的眼珠静静的看着面前的一群人,弦儿却抬了抬眼皮,给众人一个浅浅的白眼,随即便睡了过去。
宫紫商看着这两个孩子,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大的死鱼脸,小的死鱼眼?
忽然,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多可爱的孩子们呀,不管是死鱼脸还是死鱼眼,都是十几年以后的事了,现在他们只是两个白白嫩嫩的粉面团子呀。
孩子睡过去了,可是初为长辈的这一群年轻人,却依旧热闹,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或深或浅的笑意,就算是覆灭无锋之时,都没有这样开心过。
这样的热闹,足足持续了一月,今日,便是双生子的满月礼。
宫门的秋天短暂,还不到九月,枯叶便已落了满地,唯有正午的灿阳,还维持着亘古不变的热烈。
忽然,南方的天空忽现一道亮光,宫尚角和宫子羽脸色骤变,步履匆匆的从厅中走出来,金复忙上前说道:“公子,是后山的方向。”
后山?如今无锋被剿灭,短时间内他们不敢再犯宫门,后山...
远徵还在那里!
甚至没有对视一眼,宫尚角和宫子羽便已颇有默契的朝后山飞掠而去,身后一行人,除了宫门两位新夫人,也都匆匆朝后山赶去。
雪宫门口,满池的雪莲纯白无瑕,开的极好,但是却没有人有心思细赏,飞奔而来的人群带起了涌动的气流,水波翻涌间,那雪莲随着水流轻轻摇动。
宫尚角推开雪宫的大门,直逼深处的密室,行动间无一人阻拦,雪公子见他面色冷凝,只轻轻拉住了宫尚角身后的宫子羽。
宫子羽问道:“出了何事?”
雪公子摸了摸鼻子,神色有些讪讪:“人丢了。”
“什...什么?你说人丢了?”
宫远徵脸色僵住,微顿之后,忙掠过雪公子朝密室走去。
寒凉的室内,宫尚角站在冰棺面前肩背微躬,看不见神情,按在冰棺上的手背拱起,骨节青白一片。
宫子羽上前看过去,冰棺内空无一人。
他上前拍了拍宫尚角的肩膀,低声说道:“是好事。”
如今无锋被剿灭,即便是点竹还活着,短时间内也不敢堂而皇之进宫门兴风作浪,况且宫远徵还活着的消息只有宫门寥寥数人知道,绝不会走漏风声。
如今,雪宫未遭破坏,且并无一人受伤,只有一个可能,他醒了。
在昏睡了近一年之后,徵宫的宫主,醒了。
“是啊,是好事。”宫尚角的声音有些发颤,“金复,派人去找!”
他越过宫子羽,朝密室门口大步走过去,没有让宫子羽看到那双微红的眼眶。
八月十五,月明人团圆,他们,终于团圆了。
宫门陵园,宫远徵静静站在自己的墓碑前,苍白的脸上神色不明。
冰冷的石刻碑上,刻着他宫远徵的名字,毫无波澜的眼神却流连在自己名字旁边那几个刻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妻傅九星之墓。
几个字,刻的歪歪扭扭,像是用匕首一下下划出来的,和旁边工匠锤凿出来的宫远徵的名字天差地别。
躺了许久,宫远徵的身体有些僵硬,他微微俯身,苍白瘦削的手指抚上那几个歪斜的字,嘴角挤出一丝讽意,眼底尽是阴翳。
一次一次,被放弃的总是他啊,冰天雪地里,他模糊的眼中只有她猩红的背影,地上和雪泥混在一起的是他彻夜不停寻来的凤冠和喜服,被丢在地上无人问津,随意践踏,就像他剖开胸膛捧出来的心,从不被人在乎。
“远徵!”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宫远徵转过头,肩上便多了一道披风,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声音喑哑。
“哥。”
冰凉的身体被滚烫的怀抱拥住,哥哥压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秋日里风凉,远徵弟弟刚醒,还是先回徵宫休息。”宫子羽开口。
宫远徵平和无波的眼神看向宫子羽,说道:“多谢执刃。”
此话一出,众人皆一脸震惊,宫门最桀骜不驯的徵公子,竟然也会向他最讨厌的人俯首称礼。
宫子羽一愣,看向宫远徵的眼神有些怪异,这醒了的,是宫远徵吗?
“先回徵宫,再让大夫来看看...不,让月长老来看看。”雪长老略带急切的声音也插进来,打破了这怪异的气氛。
宫尚角将披风前胸的袋子系好,说道:“远徵弟弟,回去吧。”
宫远徵却又歪头看向那墓碑,“我既还活着,这碑看着碍眼,处理掉。”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上边的丑字,刮掉。”
众人这才看到墓碑上那一行不算太清晰的字迹,宫子羽眉头皱起,那天之后,她竟然又来过,可是宫门无一人察觉。
金复忙道:“是,我即刻去处理。”
宫紫商高高扬起的嘴角平复下来,宫远徵恨她,可傅九星是爱他的,而且她救了宫门上下,如果不是初云重莲,宫尚角很难在那场血腥之战中活下来。
她想说些什么,手臂却被身侧的人拉住,不知何时赶过来的云为衫按住宫紫商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头。
片刻后,陵园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金复指挥几个守卫在挖墓,沉重的墓碑轰然倒地,激起一阵尘土,一阵刺耳的刮蹭声后,傅九星的名字模糊不清,掩埋在泥土下。
略远处,云为衫和宫紫商并肩站在陵园外,看着守卫们举锤将那墓碑砸的四分五裂,神色各异。
“为什么阻止我,她救了我们不是吗?她不是宫门的仇人!”
“是,她救了我们,可是说出来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
“宫远徵应该知道,傅九星是有苦衷的,你也看到了,那天她一瞬白头,她救宫门只会是为了宫远徵!”
“然后呢?”
“什么然后?”
“告诉徵公子之后呢?她已经回青漠了,她和宫远徵没有未来了,要告诉宫远徵让他重新燃起对傅九星的爱,然后守着一段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过日子吗?他要不断的回忆那段短暂的爱情,这对他,不是更残忍吗?”
云为衫转过头,清亮的眸子看向宫紫商,继续说道:“以我对角公子的了解,他不会对徵公子隐瞒傅九星的恩情,但更多的,没人会提起,宫远徵是骄傲的,他不会原谅傅九星的抛弃,但恩情尚在,所以恨也不会纯粹,时间会抹平一切的,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宫紫商没有再说话,她望向园内消失的墓碑,心头涌上一股酸涩,守卫已经搬着碎碑离开了,她按了按发红的眼角,也转身去了徵宫。
身后,云为衫看着那被铲平的坟墓,轻轻叹了口气。
傅九星回来的那天,其实她看到了。
是在宫门和无锋交战后的半月后的夜里,她是一个人来的,冰天雪地里,穿的很单薄,衣裳裹在身上空荡荡的,瘦的厉害,满头的白发披散在肩上,像是一抹幽灵。
她用蛊控制了陵园的守卫,在宫远徵的墓前一动不动的跪了许久,像是一尊白色的雕像。
她不会武,算不上敏锐,所以云为衫离她越来越近的时候,她也没有发觉,或许是发觉了,但她不在乎。
后来,她从袖间拿出一把匕首开始刻字,一笔一画,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墓碑坚硬,就算是匕首也只能在上面留下一道一道的划痕,所以她刻了许久,刻的鲜血淋漓,刻到云为衫都开始不忍。
整整一夜,她除了刻字就是静静跪着,云为衫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脚都冻的麻木了。
天色渐青之时,她站起身,身体摇晃,她抬手抚上墓碑,声音轻的虚无:“宫远徵,我要回青漠了...你要等等我呀...”
爱是真的,分离也是注定的,云为衫看着那个孤独纤弱的身影一步一步摇晃着走下山,又想起寒鸦肆曾和她说过,人心易变,今日之蜜糖也许会变成明日之砒霜,可是有些人总愿意一条路走到黑,年少时遇到的风景太过惊艳,也许是穷尽一生都忘不掉的。
秋风打着弯吹过来,激起一片落叶,云为衫抬头望天,宫门的冬天,又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