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士府位于京城西侧,简约的府邸在冬日阴暗的天色下有些暗淡,但府中一楼一阁都有种深厚的底蕴之气。
“离魂症?”
雅致的小院落连廊上,一行人缓步往苏笙的闺房而去。为首的素衣美妇肤色白皙,容貌秀美端庄,眉眼透着温婉慈和,神色略显轻愁。她身侧一袭湖蓝色衣裙的姑娘依礼落后她半步,脸色难言讶异。
端庄雅致的美妇眼眶蓦地微红,语气似有不稳,轻抬手摆了摆。跟着她们的一行苏家女婢及素秋默默地收住脚步,直到离她们有一丈距离。
阿初见状,伸手轻扶着美妇,只见她稍微平复了一些后道,“是,太医是这般诊断。”
美妇正是苏家如今的主母,苏笙的生母。苏家是京中有名的清贵,苏大人在朝中文官里头势力不弱,不少高官达贵与他关系都不错,能请到太医不算什么奇事,只是……苏笙竟真的有离魂症?
“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听苏六妹妹说起,只是身体抱恙……”阿初顺着她放缓了步伐,关切地问,“我们在书院时她还好好的呀。”
当然,要忽略变成猫这种特殊的夜间行为。
苏夫人以帕子轻点眼角掩去方才的失态,柔声道,“大半个月前,笙笙半夜惊了梦,便发热了一整夜,过后一直昏昏沉沉,呓语不断……府医的药没什么效果,拖了几日便请了相熟的太医来瞧瞧,只说是离魂症。但哪怕这样也没好转,近十天更是无法入睡,食不下咽……连汤水都是强灌的……”
“竟是这般严重?离魂症……那她睡着的时候,丫鬟可有觉察到什么异样吗?”既然太医诊断为离魂症,那上次她半夜如猫般行动也有可能源于此症。
“只是呓语,但这孩子总说自己一睡就会离家而去,竟是不愿入睡,太医开了些安眠的方子,谁料她知道后竟连药都不肯喝……”来到苏笙的房间前,苏夫人拉着阿初的手,勉力一笑,“这孩子自打生病就不爱见人,连堂姐妹都不肯让进房,这回一听说你递帖子,也是想了好久才说要见你……好孩子,你好好劝劝她。”
她们二人在书院是同一间寝室,关系融洽,彼此的背景都被对方双亲细细研究过,苏夫人也没少在京中女眷的宴席中见到阿初,对女儿这个乖巧懂事的室友也是非常满意的。
“夫人放心。”福身施礼后,阿初接过丫鬟端过来的托盘。丫鬟轻轻敲了三下后推开雕刻着喜鹊花纹的房门,苏夫人交代了几句,才勉强收了忧色带着仆妇们离去。
房间内有些阴暗,小厅空无一人,阿初端着托盘跨进门往寝室走去,素秋依规矩跟苏笙的贴身丫鬟秀琴守在门口。
“是阿初姐姐吗?”低哑的嗓音从房内传来,一个半靠在床上的身影动了动。
适应了室内光线看到苏笙的那一刻,阿初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的托盘。
原本清秀的脸庞双颊凹陷,脸色惨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眼下的青影浓重得仿佛染过墨般,半靠在软枕上的姑娘褪尽往日的书卷气,只剩下死气沉沉的雾霭之气,蜷缩着身子埋在青色的锦毯之下。还没正式入冬,她已穿上了冬衣,隐隐发颤。
看到阿初,苏笙因眼窝凹陷而显得更大的双眼迸发一丝亮光,颤抖着的手朝她伸过去。
“这……这是怎么了呀……”阿初难得有说不出话的时刻,急急地放下托盘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指尖的湿冷与过分分明的骨节让她吃惊,“笙笙,你是怎么了?谁把你折腾成这样?”
“阿初姐姐……”苏笙像是饱受委屈的孩子终于看到可以依靠的亲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素秋在门外听到室内的哭声,急得就要冲进来,却被脸有难色的秀琴拉着,只能唤了声,“姑娘?”
“我没事。”阿初安抚了素秋,轻拍着苏笙的背哄了好一会,等她情绪好不容易稍微平复一些,才拉开她细细打量,“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离魂症了?”
“不是……”苏笙嗫嚅地道,害怕着什么般缩着身子。
“什么?”她说得含糊,阿初听不清楚,只觉得怀中的姑娘死命地抓着她衣服的手在颤抖。
“不是离魂症……阿初姐姐,我是被人下咒了……有人附我身了!”苏笙压低嗓音急促地道,惨白的脸色因情绪急剧的起伏而激起一丝微红。
诅咒?圆眸微睁,阿初震惊地望着慌乱地胡说着什么的人,忍不住以手捂着她的唇,“停!”
苏笙被迫消音,惶恐的眼神充满恐惧。
在这种眼神注视下,阿初心底一酸,放柔了表情,轻声道,“别急,慢慢地说,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不愿意睡觉?”
大齐命令禁止咒术,苏笙方才的话落在有心人耳里,苏家都落不得好。苏笙自幼熟读律法,有此猜测也难怪她什么人都不肯见,甚至无法跟父母细说。
“睡着了……我就会到外面去……看到那些人在……在作法。”苏笙打了个激灵,抓着阿初的手用力得让她生痛。
“苏笙,听着,你一直在家里。秀琴和星画她们都在,你身边从未离了人的。”阿初捧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轻声而坚定地道。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一切都在我眼前。”苏笙听话地压低嗓音,抽泣着道。
“那些人是谁?”她的叙述语无伦次,阿初想了想,打断她的话,直接问。
苏笙眼神恍惚,想了好半响,摇摇头,“不认识,我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但那屋子绝不是我的房间,还有神坛……我们家除了祠堂都不准私设案坛的。”
“你的意思是,你一睡着,便觉得身在外面,且看到不认得的人在摆案作法?”阿初蹙眉,这种也有可能是做噩梦,人太执着一个想法,也会反映在睡梦中。
“还有……”苏笙的眼神忽然闪躲,惨白的脸蛋浮现一丝难为情的红晕,嗫嗫嚅嚅地启齿,“有一个男子……跟我……”
昂?这转折有点诡异。
阿初愣了一下,随即发现苏笙并没有羞涩,反而是被冒犯的羞恼与恐惧,忙搂着她瘦弱的身子安抚。
苏笙颤抖了好一会,才勉力镇定,抓着阿初的袖子努力回忆着,“那个我,在跳舞,在那个男子面前献媚……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匍匐在他脚边……只看到他衣摆和黑靴……我觉得好羞愧,但手脚都不听话……我一直在跳舞,腰肢扭动地吸引他的注意,还解开衣带……”
“没事,都是假的,你人好好地在家呢。”阿初连忙拍拍她的肩强调道,掌心下骨头的触感让她心头莫名一酸。
之前的苏笙虽看着羸弱但也不至于皮包骨,这才短短半个月时光而已,一个花季少女的精神气都完全没掉了,眸光隐约带着死气。
“阿初姐姐,他唤我名字了……”苏笙忽然埋进她肩膀,崩溃般哑着声哭喊道,“他说名门苏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
眸底掠过骇色,阿初瞬间头皮发麻,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脊背串流而上,环着苏笙的手也下意识地僵硬。张了张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苏笙的恐惧仿佛通过触碰传达到她心底,一种无力的熟悉感狂袭。
“我好害怕,阿初姐姐,我不知道该跟谁说……爹爹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娘亲……她知道后一定会疯的……”苏笙无力地哭诉着她的恐惧,从小受的教育不容她相信咒术之流,但亲身经历的一切又如此荒诞。若是真的,这事被人知道了……苏家百年清誉就毁于她了。“我不敢睡了……也不敢喝药,初姐姐,你素来见多识广,也不拘旧例……你救救我……”
苏笙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但她真的没有任何路可以走了。阿初的拜帖送到她手,她也挣扎了好久……如果说除了家人还有谁能相信,那大概就只有在书院里就对各地风俗奇案都有涉猎的阿初了。
苏笙不敢说的是,有次她去找阿初的时候,阿初刚好不在,自己却在她寝室的书案上看到关于离魂症的医书。
“我,我谢谢你信任啊。”阿初微微苦笑,扶着她靠在软枕上。“可我真的没听说过这种事,撞邪倒是见过……但你这情况也不像……”
她每说一句,苏笙眼中的亮光便消散一分,看得阿初有些不忍。如果说是如上次般的心神不宁,阿初还能借一下锁魂玉,但现在她也不敢肯定锁魂玉有用。再说,三条及一鸣道人都再三强调过她绝不能让锁魂玉离身,她也还没伟大到舍己为人的地步。
一鸣道人……对!还有他!
黑眸蓦地粲然,阿初扶着苏笙的肩头,“苏笙你听着,这事我可能没办法。但我认识的一位大师刚好到京了,他擅长各种道法,若真是有人对你下咒,他可能会有办法。”
“真的吗?”苏笙不敢相信地抓着她的手,死寂的眸子有了一丝亮光。
“我不敢说一定,但如果他都没办法,我们就只能让苏大人找国师来了。”阿初没说出口的是,三条也可以帮帮忙。只是现在一元大师未归,三条上门是个技术活,佛门住持精通道法这种事……还是不能为人广知。
“那我马上就跟你去见他……”苏笙急忙起身,多日未睡又缺乏营养的身体支撑不了这种动作,眼前一黑差点就砸倒在阿初身上。
“你别急,我先去找他说说你的情况。如果真有需要,我再想办法把他带过来。”一个外男要见苏笙按正常方法肯定是不可能的,除非苏笙父母相信苏笙是中了邪术或者相信她们的话。
苏笙的情况也不太可能出去见道长,阿初沉吟一下,眼神坚定地道,“笙笙,我会尽量帮你的。但你也要听我的,你可以不吃药,但饭菜一定要吃,把身子养好。睡觉……也睡吧。”
苏笙蓦地抬头,抗拒地道,“我不要……”
她怕极了那种身不由己的状态,也惧怕那人轻打着节拍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在她身上,更恐惧那种被探索身体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听着,”阿初按着她,冷静地分析,“你不能不睡,就算不愿意你也熬不住的。与其这样熬坏身子,还不如直接面对。你若再见到那些人,就想办法记住他们的特征。然后告诉我,我们试图看看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可是我害怕……”泪水止不住地跌落,苏笙想起梦中自己娴熟的勾引就无法抑制恐惧与羞辱。
“你就在家中,你哪里也没去。”阿初知道她最害怕的是什么,轻声道,“你也别不见人,我会让舜华和临安她们都过来看你,要是你愿意,我还可以请山长来。大家都知道你偶感风寒一直养身子,这样的你又怎么会在外面乱跑?”
苏笙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响才明白她的意思。“可,可是娘亲说,要是身子不好……会影响日后……”
“不过是偶感风寒,谁没个发热头疼的?”阿初理所当然地道,“郡主她们都说你没事,谁还敢嚼舌根。”
主要是,舜华和临安背后各自代表的女眷圈子可以淡化这个问题。
“可,可以吗?”苏笙怯怯地问。
阿初点点头,安抚地摸摸她的脸,“别怕,来,先把这汤喝了。稍后,我就跟苏夫人说,让她先给你停了药,把身子养好了再看看……怎么又哭了呢?乖啊。”
晶莹的泪珠怎么拭也拭不尽,苏笙像是一下子卸掉负担般哭倒在阿初肩头,那句谢谢怎么也说不清晰。
劝慰了好一会儿后,阿初才把她交给了秀琴等人,带着素秋去向苏夫人辞行。劝说长辈的话术她从来都是信手拈来,更何况苏夫人一心为着女儿。
听得苏笙肯吃东西,苏夫人已激动得差点把手边的热茶打翻,再被阿初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地说了一通,自然也接受了先食补的建议。
陪着苏夫人说了好一阵子话,阿初才带着推辞不掉的厚礼离开。
刚登上马车,素秋咦了一声,回头对阿初道,“姑娘,那仿佛是顾家的马车。”
她们偶遇过几次,素秋认得马车边上顾家的图腾。阿初探头过去看了看,有些疑惑,“这么巧?之前也没听见顾渊说也要去苏府。”
“巧合么?”素秋放下帘子,不置可否。
“走吧,我们回去看看道长回来了没。”阿初此刻心思都在一鸣道人的行踪上,没空理会其他人。阿初注视着马车的晃动的帘子,忽然问,“最近有什么礼佛的日子吗?”
“过几天便是十五,恰逢佛家的燃灯日。”素秋对节气日子这种细节从来精细。
“那十六那天我们去一趟大正寺吧。”阿初扬眉,有了计划后便放松下来。
自家姑娘决定下得干脆,素秋连忙梳理接下来要做的事,想到姑娘说昨天见到了故人,不禁问道,“那……要使人通知白辞大人吗?”
阿初笑了,“不用,日子就是他定的。”
昂?素秋不懂,但她家姑娘这般说,那肯定就是这样了。
时近岁晚,云易的公务越发忙碌,晚膳也无法赶回来,今天的晚膳只有母女二人。跟娘亲腻歪了一会后,阿初便散步回自己的院落了。
“染儿使人来话,说是外出时遇到诺宝,便带他去吃馆子了。”
晚膳的时候,刘氏这般说。只是……阿初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冬日干净空灵的夜空,轻轻呼出一缕白雾。
是她多心了吗?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林染很少会独自出门却不跟她说的,尤其还跟她那个刚有些小心事的弟弟一起……
林染跟诺宝,是不是有些什么事瞒着她?
忽然,一阵寒风吹起她披风的一角,巴掌大的黄叶随风飘动,摇摇晃晃地纷纷落下。
“素秋,”阿初动了动鼻子,“我有点冷,可能今天有点着凉了,你去厨房叫碗姜汤吧。”
一听到阿初有点鼻音,素秋连忙应下,转身便匆匆往厨房而去。等她走远后,阿初裹紧了披风,轻轻地唤道,“红莲。”
一抹娇小的身影轻飘飘地落在阿初身前,恭敬地行礼,“初姑娘,红莲来了。”
“长高了一点呢。”阿初比了比,发现她已经比自己肩头还要高了,眼中的笑意愈深。“见到你真好。”
“姑娘看着安康,红莲就放心了。”夜色中朦胧的人看不清面容,但声音透着与身形不符的沉稳。
“从今以后,又可以在一起了。只是,现在还不能让你明着出现。”原本林晖是想让红莲成为她贴身丫鬟,这样就可以随时跟着她,但阿初有自己的打算。
“红莲都听姑娘的。”红莲没什么意见,她本就是作为影子培训的,她只知道阿初是她守护的主子。
“你去苏大学士府上,帮我看着苏笙。尤其……是她睡着之后有什么动作。”经过今日阿初的劝慰,苏笙也想着鼓起勇气来面对,如果真有什么诡异,她睡后应该会有异样。
“把人扛回来吗?”
“不用,你守一晚就行。尽量让她睡久点,看看她睡着后会不会起来。”阿初失笑,说得明白些。太久没见,她都要忘了这丫头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
红莲遗憾地噢了一声,敛手领命,随风消失在夜色中。
踢了踢脚边枯黄色的叶子,阿初慢悠悠地迈步走向自己的院子,远远就看到银冬已经提着灯笼候在拱门下。
继续努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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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