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越山河 第27章 风波

严知行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他们，拐进一条铺满鹅卵石的羊肠小径。

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凹凸有致，在他脚底此起彼伏，唱着一曲无声的喧嚣。

陈奉白还有这么人模狗样的时候，严知行第一次知道。

不知不觉，他心中烧起一团师出无名的羞恼，越发稀碎的脚步就像要往心里降下的甘霖，滴滴落落的，总浇不对地方。

他在气什么？不是老早知道陈奉白是个什么人了？

那是羊站出名的网红，角色百变，镶皮无数，谁敢保证哪一张是他皮下的嘴脸？

严知行对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对那晚的一时冲动十分懊悔，心想：“早就不该招惹的，不是一路人。”

王远最终也没遵守他自己说的“地点你定”，见面后七绕八绕地晃到了天黑，拉着严知行找了个路边摊喝酒撸串。

好在严知行出门别的没有，纸巾一定充足，干的湿的留香的带料的无所不备，把烧烤摊上的支架桌、塑料凳擦得干干净净，这才落座。

在一堆体型健壮、嗓门堪比敲锣的大哥大叔之间，他们俩往这一杵，其实是很显眼的，活像一把羊肉串里长了两朵白蘑菇，即便已经努力往自个儿身上撒料了，还是有着一股挥洒不去的小清新。

王远看上去有点忧郁，开了一瓶啤酒，喝着喝着还呛了两下。

严知行忙给他拍背：“王哥你慢点，怎么突然来吃这个？”

他是知道王远的，王远的老家和他的老家禾县离得很近，两地的饮食习惯也和后来工作的襄城很是相似，不流行这种夜市，路边摊都少见，他平常又养尊处优惯了，是个不折不扣的穷讲究，绝对不会吃这些东西。

看今天这架势，总归不是高高兴兴来体验多样文化的。

……更像是来买醉飙泪的，换句话说，自我找虐来的。

虽然严知行不理解啤酒有什么好“醉”，而他又碰上什么天怒人怨窦娥冤的破事儿了，但不得不说看上去气势效果还是拉满的，起到一个心理宣泄的作用。

王远一手举着酒，一手拎着串，还试图去勾严知行的肩，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严知行皱着眉，有些笨拙地宽慰道：“王哥，你有话就说吧，这里也没有外人，我听着。”

他对王远这个人的情绪很复杂，一方面，他厌恶王远的啰嗦——有时候甚至是一股令人不适的脂粉气，车轱辘话滚在他两条张牙舞爪的如波水袖上，常能给人强而有力的视觉冲击。

而另一方面，他心甘情愿地管他叫“哥”。在电视台里，他叫谁都客气，张口“老师”闭嘴“前辈”，时刻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与敬畏，唯有王远，和旁人有一丝丝的不同。

王远是带他的第一个前辈，他俩差的年岁不大，但王远比他入行要早得多。

这行对于王远来说，简直可以说是家传产业……虽然这么能唬人的一棵大树上没能结出一颗令人耳熟能详的果子，但他还是从小耳濡目染，在这条赛道上跑得比别人快很多也顺利很多。

过早到达了别人追求的彼岸后，这小子想入非非的本事也水涨船高，铁了心地觉得自己的审美能引领时代潮流，在搞作品这方面简直有着比下崽子还高的热情，一心扑在自己阳春白雪的事业上。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曲高和寡。

严知行刚进台里那会儿，先是坐了一阵子冷板凳，因为上面按照每年的名额招了人进来，但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到一个具体的萝卜坑塞他，最后是王远把他捡了回去。

刚一合作，严知行就知道，他很幸运。

因为王远完美契合他曾经对于这个行业的美好想象，他热情四溢，活力十足，每天有说不完的话和用不完的精力，乐于开发新题材，在想象力方面宛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在执行力上又稳重踏实如嵌了腚的老龟。

表面安静靠谱，内心横冲直撞的严知行简直是他最好的拍档。

重点是，他俩对于某些小众题材的兴趣不相上下，极有共同语言。

后面，王远和严知行几乎已经成了台里默认的搭配组合，也很少有人不识趣地来拆散这对冷到结冰棱子的犄角旮旯双子星。

一直合作到现在，包括这档《山间茶事》。

王远咕嘟咕嘟把一瓶啤酒喝完了，喝了个脸不红心不跳，不见豪言壮语，也无甚感天动地，只憋出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尿意，被他强行无视了。

“小严，最近的事儿你也都知道了吧？”王远一个没忍住，冲严知行打了个孜然味的嗝，要不是顾及他的面子，严知行简直想当场拿出湿巾把面前的空气包住一团丢了。

严知行以为他在说后续的工作安排，心想他什么时候连这也要人操心了，从来就没出过岔子，在这方面，他自信得很，于是掷地有声道：“知道，放心吧，我都准备好了。”

王远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被酒染的还是被烟熏的，他的眼尾有点红：“你都准备好了？唉，小严，不是我说，以前总是你听我的牢骚，其实你心里的苦我也都知道，今天咱们都来这儿了，就也别憋着了，有什么委屈都一次性说出来！”

委屈？严知行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公园里长椅上的两个人，随后晃了晃脑子，把他们像甩垃圾一样甩了出去，随后面色如常地对王远道：“哪有什么委屈，王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严知行在心里排除了王远能神通广大到知道他跟陈奉白的事之后，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王远今天可能是要给他吐槽一波大的，客套客套请他先来，作个聊胜于无的开场白使。

王远愤恨地啃了一口串，幻想这肉是从樊仁那头死猪身上剁下来的，嚼吧嚼吧咽了，然后叹了口气：“小严，王哥知道你脾性好，也懂事，王哥真舍不得你，可王哥没本事……”

大约严知行在某些时候，脑子里某一根筋就是死也搭不上正确电路，这会儿依然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还自作聪明地笑了起来，试图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

可惜，这笑容在王远看来就是他强撑着的体面，其实内心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王远为这个可怜的兄弟掬了一把辛酸泪，干脆把心一横，豪气万千地砸了一个空酒瓶。

“操他妈的，大不了咱不干了，我们一身本事，哪里不能讨口饭吃？比在这儿受那狗娘养的气强！”

此处其实该有酒瓶碎裂，哔哩哐啷的助兴响声，但可能是他砸的角度不对，酒瓶子弹了两下，尚未就义，就挺着一身傲骨咕碌碌地滚到了一个大汉脚边。

那一脸横肉，半臂纹身的大汉回头看了眼小鸡仔似的两人，轻蔑地嗤道：“麻秆着火，起灶啊你！”

王远本就悲愤不已，平常在上流社会混久了，来往出入哪个不要对他客客气气，什么时候碰上过这么没素质的当街辱骂怼脸开大？当下升起一股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痛恨之情，心火烧得他几乎想把桌子掀了。

他妈的，老子动不了樊仁，还动不了你吗？

王远猛地站起来，全然不顾往日“王老师”的体面，有仇当场就要报：“死猪头你说谁呢，你妈过年怎么没拿你鼻孔插大葱上供去？”

严知行心说不好，忙拉住王远，低声而急促地道：“王哥你别说了，不要找事！”

如果论先来后到，确实是那大汉先行出言不逊，但论起攻击力来，确实是王远这要强劲一点。

那大汉一看就不是个善茬，闻言果然凶相毕露，握紧了拳头，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严知行忙捂住王远的嘴，冲那大汉低头致歉，几近讨好：“大哥，不好意思，他喝醉了，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兄弟们那桌我请了！”

他很少说这些江湖话，这声“兄弟”还是他看电视上那些小混混们打架吃饭学来的，头一回实操，说得磕磕绊绊，滑稽而幼稚，就像小孩子学大人讲话一样，还差点把舌头给咬掉了。

不过严知行顾不得这么多了，他现在只希望赶紧把这事儿了了，回头再治王远的羊癫疯。

大汉虽然肌肉发达不似寻常，但脑子里明显还是拥有一部分的搞笑细胞的，他捕捉到了严知行这段仿若斯文秀才上街叫卖一般的别扭。

和他一桌的几个汉子和他一样，都是工厂里卖力气的小工，生活中受气的地方多了，最看不惯的就是严知行这帮“坐办公室吹空调的”，觉得他们和自己头上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老板”一样，是压榨底下人血汗的“阶级敌人”。

然而眼下，“老板”严知行正在害怕他们，在他们眼里，一个小幅度的鞠躬不亚于三跪九叩，一句诚恳的道歉就等于是在苦苦哀求他们的原谅。

严知行这番低眉顺眼的样子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自尊心，这伙人当即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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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年下、粗暴、反了天了文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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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