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越山河 第10章 赔罪

……敢情一直都知道他在这儿听着呢。

严知行有些尴尬，道：“你怎么不去睡觉？”

“没地方睡咯。”陈奉白笑笑，“你不也一样？”

严知行在厨房接了两杯水，把热的那杯递给了陈奉白：“二十一世纪的大网红能没地方睡觉，是我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名头说得好听，真上了秤也称不出几斤几两。人民币出了国还要算汇率呢，你再值钱，人家不认有什么用？”

陈奉白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水，一杯上面飘着晃眼的蒸汽，一杯上面平淡如古井，上手探了一下温度，不可置信道，“这么冷的天你喝冰水？”

严知行道：“你到底要不要。”

“要。”陈奉白接了过去，放在手心取暖，“你就不问问？不好奇？”

严知行在离他五米远的竹椅上坐了，整个人跟他手里那杯冰水似的无波无澜：“听上去是你的家事，外人不好多问吧。”

“那我允许你问呢，万一你能帮我呢？”

“……大概率是帮不了的。”严知行把水一口闷了，冰冷的感觉从喉舌一路向下至于腹中，与皮肤上沾染的露寒遥相呼应。

他的神经也由此得以清醒。

这是读书时候养成的习惯了，所有困倦、痛苦、麻木都能被这待天地万物一视同仁的冰冷所掩埋，再从中刺激出新生的嫩芽。

越是冷的天里，他越是喜欢喝冰水。

陈奉白盯着弥漫的热雾出神，任由它们湿软地扑在脸上：“我猜，你搭我车这事儿是王远滥好心促的吧？就凭你这种性子，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别人对你好一点儿你马上就急着报答回去，更不要说主动去‘麻烦’别人了。”

严知行道：“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自己能做的事尽量不劳动别人是一种基本素养。”

陈奉白笑了一声：“所以你也一点儿都不肯被别人‘麻烦’，是不是？”

严知行越听越糊涂：“你家里的事，我就算知道了又能帮上什么？同情你，安慰你？如果这就是你要‘麻烦’我的事，那我只能说，我确实无能为力。”

陈奉白含了一口水，竟还有些烫，这富有侵略性的滚热感知简直都不像是严知行能带给他的。

他顿了顿，道：“你这人有时候真讨厌。”

严知行不明所以，冷酷地回敬道：“谢谢，其实你也一样。”

“那我们是半斤八两了。”陈奉白道，“我算算，你骄傲自负，冰冷无情，好赖话听不懂——哦，还有挑食，我没看错吧？一桌的菜你只动了两个——你也来说说看，我哪里讨厌。”

严知行没想到这人居然还认认真真掰指头算起来了，一时间被砸了满脑袋罪状，他心里火也上来了，当下一点没客气地说了起来。

“你，毫无边界，趣味恶俗，说话莫名其妙招人烦——就比如现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又来陈奉白这里给自己找不痛快，明知道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每次愣是还会被他表面的疑似脆弱给欺骗。

严知行无奈道：“你不觉得你很无聊吗？”

“觉得。”陈奉白道，“我知道你是个冷冰冰的木头，却还是忍不住上来这里敲敲那里看看，是挺无聊的。”

“那你就无聊着吧。”话不投机，严知行懒得再看他，随便挑了条路上山去了。

穿过高低成片的居民房后就是山道，漫山遍野的梯田上，油菜花幽幽地荡漾在风中，在明净的星空下显得格外静谧。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机上突然弹出一条信息。

是陈奉白发来的：“你到哪儿了？”

严知行本想试着狠下心不理他，然而这心到底是没能狠得下来，看了眼路边的指示牌，回道：“龙顶山观景台下面。”

陈奉白道：“嗯。”

严知行：……

怎么跟出门要报备似的，明明去哪儿是他的自由。

他走得不快，真正晃悠到观景台时差不多已经过去十分钟了，刚爬上台阶，却见观景台上已经待着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护栏石沿上，双腿伸在外面，背影的线条朦胧在月色里，悬置在天地中。

严知行心说：“大晚上不睡觉来这边模拟跳楼，嗯，还挺浪漫。”

为了不打扰人家的情调，他正要抬步要离开，却听那人叫了一声：“又要去哪儿？”

严知行差点没一跤滑下去。

什么情况，陈奉白怎么会在这儿？

居然到得比他还快？？

而且看上去是在专门等他的样子？？？

陈奉白朝他招招手：“严大主持，刚才说你坏话又惹你不高兴了吧，过来过来，给你赔罪。”

……

说是赔罪，这姿态倒更像是在唤黄四眼。

严知行黑着脸走了过去，心说这不是心软，而是怕等下他一个不如意真跳下去了，那自己看上去嫌疑还怪大的。

他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陈奉白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无聊吧。”

他仰头喝了一口啤酒，又顺手递给严知行一罐：“来，敬酒赔罪。”

大概是在空旷的环境里待着，人的心也就跟着宽广了起来，之前的一些口角之争在这一刻似乎全都溶解在了春风之中，严知行不仅很给面子地接过了，还挺有兴致地跟陈奉白碰了碰。

“你怎么到这儿了？刚刚也没见你上山，居然比我到得早。”他背靠护栏，侧头看向陈奉白。只要不开口说话，严知行其实还挺乐意欣赏他的颜的。

陈奉白是那种典型的“正派”长相，女人肯定喜欢，男人也不会觉得讨厌，笑起来明媚爽朗，不做任何表情时也不会叫人感到沉闷。

此刻他正仰头喝酒，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脸颊流至颈间，在月光下留下一道晶莹的弧线。

在这个角度，严知行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侧脸下方处还有一颗痣。

陈奉白道：“抄小路，这地方我从小混到大的，能比你还慢那我真不要活了。”

严知行无语，这是比速度的问题吗？

陈奉白沉吟良久，道：“其实你也很招人喜欢，我当时把你发我的稿子都看了一遍，写得很好，嗯……大概是我一辈子都写不出来的程度。你也很安静，不闹腾，干净得就像一只猫，我平常碰到的人基本上都吵得跟黄四眼似的，哈哈哈，说起来是不是很好笑，我还偏偏就养了只黄四眼，都好多年了。”

严知行微微有些惊讶，道：“原来你会说人话。”

陈奉白没理会他这句小小的刻薄，也没看他，自顾自地说着：“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很多时候我只是想跟你玩儿，但不是我说你啊，你真一点都开不起玩笑，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炸一点就炸。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也挺无聊的，你越这样我越想逗你，我想着你这整天摆着个脸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多笑笑，那副臭屁的样子看着就讨厌。”

严知行心道：“不然呢，成天跟你一样傻乐吗？”

陈奉白道：“反正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你又没啥恶意，别老生我气。你刚听我打了这么久电话，没听出来我挺难过吗，这个时候要你慰问一下怎么啦？好说歹说，我都把你从襄城一路载到安山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还老动不动就翻脸不认人，说你讨厌你比我还先生气了，真小气！我都说我没地方睡了，你都不肯问问我为什么吗……”

他说着说着，声音里居然还诡异地带上了点哭腔，严知行心道不好。

这人不会是醉了吧？

老天，啤酒也能醉啊！

陈奉白突然指着一个地方，拉他看道：“你知道吗，那儿……”

严知行被他拽得一踉跄：“嗯？那儿怎么了？”

还没得到回答，却见陈奉白整个人摇摇晃晃，霎那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可别掉下去啊！那他可真是跳进襄江也洗不清了！

严知行赶紧拉住他，奋力往后一拽，两个人双双摔在了地上。

地上刚好零零碎碎散着几颗石子，这一撞，把他后背硌得生疼。

陈奉白倒是没事，大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看上去问题不大，偏偏这人手里的酒还剩下一点，连同惯性一起后仰，滴滴拉拉地全部浇在了严知行的脸上。

严知行脸黑了个彻底，猛地推开他，站起来抹了一把脸，心说早知道今晚这么刺激，他把自己一脑袋敲晕在床上也不该没事出来瞎逛啊！

陈奉白坐了起来，还没忘了续上刚才的话：“那里是我家。”

严知行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那我把你送回家好不好？起来。”

陈奉白道：“家里吵架，不让回去。”

严知行：？

所以他说的没地方睡觉是真的啊？新时代居然还有扫地出门的操作，严知行也是活久见了。

“那我带你回民宿找个房间睡。”这话一出口，严知行才意识到，崔家的房间都已经满了，他的那间还是陈奉白交代了崔轲特意空出来的。

什么意思，还赖上他了？

他可没有跟人共睡一床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