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第一次和宋北洛接吻,但岳时雨一整晚心脏砰砰跳得极快,直到凌晨才勉强睡着。
说是睡着其实也睡得并不安稳,因为梦里曾经出现过的那颗,给予她温暖的冷冰星星,现在却步履不停追着她跑,甩都甩不掉。
吓得她天没亮就醒了。
梅村距离越市市区,光是车程还得差不多两个小时,她还想着在车上好好补一觉,可她着实低估了顾衡的行动力和钞能力。
回京市前,她让顾衡给五央观到山下梅村小学,弄条近点的路出来。
毕竟她每天看那群皮猴,天不亮就得出发去上学,小孩子睡不够容易长不高,更别说要认真学习了。
只是没想到,顾衡还真想办法搞定了政府的开工审批,现在已经施工过半了。
路上尘土飞扬,夹杂颠簸,她补眠的想法算是正式泡汤。
“喝点电解质水会舒服些。”
还在开车的宋北洛减慢速度,递给她一瓶水,“后排的小袋子里有薄荷糖。”
“洛洛公主,你其实是哆啦A梦吧?”
边说话,她边从后排扯过宋北洛说的那个小袋子,打开一看,别说薄荷糖,软糖硬糖水果糖,还有她惯喝的红标小瓶可乐,一应俱全。
宋北洛揉了揉她的头顶,斜瞥了她一眼勾唇笑笑,“我开慢点,你缓缓。”
一颗薄荷糖丢进嘴里,她瞬间清醒,果然舒服不少。
他们早上九点出发,快十二点了才到五央山。
车将将停稳,岳时雨就见师父从阶梯上走来,拂尘搭在臂间,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笑意盈盈,“阿玥回来啦?”
她的师父,五央观观主,国内少见的坤道观主,村里人称一声玄一道长。
已经六十有余还亲历亲为,主持着道观的大小事务。观里除了几个女弟子,其余要不是被家人丢在道观门外的女婴,要不就是家人不管的留守儿童。
包括她,也是玄一道长在一个狂风暴雨里,从五央山捡回去的。
车门还没关上,她小跑到师父面前,看似埋怨,其实撒娇道:“都怪顾衡,这路半年了都还没修好,害我现在才到!”
“比上次见时胖了点,现在这样挺好的。”
玄一道长上下打量着她,和蔼一笑,“你就别这么说顾先生了,要不是他出钱出力,先不说这道观翻修,就是那群皮猴上学的问题,还没那么容易解决。”
她左右看了看自己,嘴巴一扁,“师父!”
宋北洛把她未关的车门关上,走到她身边颔首问候:“道长您好,我叫宋北洛,是阿玥的,朋友。”
“这位宋先生,说话还是保守了。”玄一道长似笑非笑,“既然你说是朋友,那就是朋友吧。”
她微微躬身回应:“贫道玄一。”
宋北洛也躬身回礼,“玄一道长,叫我小宋就好,谢谢您照顾阿玥。”
岳时雨往后探望,她已经小半年没回来,五央观像是换了个模样。
大殿顶上的旧瓦片换成了新的琉璃瓦,几根木制立柱也都已经换新,就连左右两边的耳房都换上了新面貌。
这婚抢得真值啊!
不仅五央观翻新了一遍,她还把新郎给弄回来了!
就是不知道大师伯常呆的池塘,现在怎样了?
玄一道长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手里的东西递到她面前,“去,把你大师伯送回后院池塘去!”
她低头一看,师父右手把着拂尘,左手拿着的正是她欢快挥舞着四肢的大师伯。
师父还真是,年纪越大心越大,大师伯都快七十了,还被拎在手里把玩!
“师父,你怎么能对大师伯如此凶残!”
她赶忙接过,小跑着就往后院去。
宋北洛看着岳时雨双手捧龟跑得飞快,与在他婚礼落跑时的速度不遑多让,像是晚一秒就会危及生命的那种快。
无意中听Rossy跟酒保调侃过,这就是她摇卦的传承龟壳?
目送着岳时雨跑远,他就听下玄一道长问:“小宋,午饭还在准备,随贫道走走逛逛可好?”
“晚辈的荣幸。”
走在玄一道长身侧,步调不疾不徐,像是玄一道长故意为之,为了让他好好看清这个岳时雨呆了五年的地方。
有些地方能看出是刚翻新完,比如后院的三层小楼,据玄一道长说,那是宿舍;道观里只有大殿供奉着香火,墙边多余的琉璃瓦堆着,能看出这是最后翻新的地方。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玄一道长身上。
肩膀瘦削却稳重,盘起的太极髻中黑发与银丝参半,弯弯的眉眼满布时间留下的痕迹,眸光平和而坚定,黑蓝色道袍手肘衣角位置补了又补。
跟穆律从前查到的一样,五央观从前香火零丁,观主却收养了不少小孩。
就在一年前,恒谦跃集团在梅村大肆征地,用于建设度假村,五央观所在的五央山也在规划范围内,需要搬迁至别处。
开发商代表登门三次洽谈赔偿,观主次次拒绝,最后一次甚至闹到了派出所。
但半个月后,顾衡亲自去了一趟越市。
山上的五央观不仅不用搬走,甚至还开始翻新;连带着原本要搬迁的梅村和梅村小学,也都更改规划保留了下来,当地村民也在度假村找到了新营生。
当时宋北洛以为,这不过是顾衡突然良心发现。
现在细想,商人哪有什么良心可言,其中少不了她的从中周旋,顾衡也是在那时候被她找上。
昨晚那一聊,他发现顾衡知道的事情,远比作为男朋友的他多得多。
在她眼里,虽然他是前男友,就一点不值得她信任?
“小宋,”玄一道长转过身看向他,目光和善,“随贫道去玄女殿看看罢。”
“好。”
随玄一道长跨过门槛走进玄女殿内,他抬头上望。
他一向不信神佛,面前这神像却让他晃了神。殿内供奉的九天玄女像,目光悲悯却手持长剑,眉目间是女神像少见的杀伐果断。
玄一道长微笑发问:“小宋可有信奉?”
宋北洛摇头,“没有,我信自己。”
顿了顿,又自嘲一句:“现在复盘从前,我好像也没那么信。”
头顶神明,他没有说谎。
五年前,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算是不能与唐今玥比肩,起码也能离她更近些;现在,即便是有宋家,他也保证不了她能一直在自己身边。
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确定她想不想。
见他颓然苦笑,玄一道长劝慰:“无论信不信,来者是客,求一签?”
说完,递给他一个签筒。
“您和她还真像,可是我并不信。既然不信,何苦求神解惑?”
“无妨,信与不信只在一念之间。”
说话间,玄一道长还是把签筒塞进他手里,没让他跪下,而是示意他抽出。
长辈一再劝说,宋北洛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顺应。
随意抽出一根,第四十七签。
还想问玄一道长这签何解,他就见玄一道长笑而不语,径直抽过他手里的签掰断,又伸了伸手示意他继续抽。
他之前和宋老爷子去过别的道观,也见识过其他香客求签。
似乎不是这样的吧?
他越看越心虚,自己不信但也不能不尊重。
玄一道长这是何意?
“我命由我不由天,也是一种道。”玄一道长见他迟迟不动,解释了一句。
既然长辈都这么说了,他是不是?
动作比脑子快,他又抽出一签——第二十八签。
不知道该不该掰断,他选择把手里的签交给玄一道长处理。
玄一道长接过后,若有所思道:“这签,阿玥五年前来时抽到过一样的。”
“是好是坏?”他迫不及待问。
“不好不坏,可好可坏,一切造化尽在己手。”玄一道长说,“也可以解读为,所有选择,无论好坏,都是内心的反映。”
“所以岳时雨也是她的选择?”
玄一道长点头,“我在山间捡到她时,她带着一身的伤,虚弱得几近半只脚迈入鬼门关。我把她带了回去,安顿在一个弟子房里,刚好观里来了个借宿的游医,她昏迷七八天才醒,醒来后指着我那弟子的课本,问我她是不是叫岳时雨。”
宋北洛一怔,她失忆过?
玄一道长接下来的话,也算是解答了他一直以来的疑问。
“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哪是失忆,她是不愿意回忆,也不愿意回到过去。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阿玥的来历。既然这是她的选择,我也就没问。”
“但看做派,估计是哪家的大小姐吧。”
玄一道长无奈笑笑,“她养了半年能下床后,还真是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就这样硬生生学,什么都学,变成现在这样。”
听着她的过往,他轻笑道:“确实像是她会做的事。”
玄一道长又问:“小宋,你觉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何意?”
虽然不明白玄一道长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
“他对我尖锐就挫平他,他老来烦我就解决掉,能讲的道理已经跟他说光,他还是不通的话,就把他揍得跟灰尘一样四散。”
看着玄一道长听了他的话后,忍不住大笑,他却是一头雾水。
毕竟他高考成绩虽然还行,但他高中时的古文学得确实不怎么样,也就次次大考讲古文翻译错题,次次被语文老师拿出来当“典范”的程度,而已。
“宋北洛!”
顺着声音回头看,玄女殿外阳光正盛,逆光望去,他只能看清她的剪影,女声活泼如常,双手捧着什么朝他蹦跶来。
转眼,他手里多了一把饱满的栗子,还有些烫手。
除了栗子,还真像他初见她时。
无畏的身影站在光里,从前给予他的是勇气,现在依旧为他而来。无论给他的是什么,他甘之如饴。
“刚在从厨房顺的,我师姐的拿手绝活炒栗子,可甜了!”岳时雨朝他挤眉弄眼。
转过身跟玄一道长讲话时,神色乖巧不少,“师父,师姐说可以吃饭了。”
而玄一道长早已经识破岳时雨的伪装,却也只是摇头笑笑,没有戳穿,态度与宋老爷子对待晚辈时很像,无论看到什么,只当是小辈顽皮胡闹。
他突然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京市的唐今玥声名狼藉,树敌无数,不仅无人护她,她还得费尽心思护着不少人;越市的岳时雨虽是父不疼母不爱,但福祸相依,身边有长辈朋友关怀。
如果是他,如果在从前那种情况下,他的选择恐怕与她别无二致。
留在越市当另一个人。
肩膀被撞了下,唤回他的神游,只见玄一道长已施施然走远,岳时雨拉着他走出玄女殿,压低声音问:“师父她跟你说什么了?”
他贴近岳时雨的耳边,故弄玄虚道:“你猜。”
“哼,爱说不说!”
直到饭后,岳时雨把宋北洛赶去车上拿零食,拉着师父以溜达消食为名,走到后院时趁机套话。
“师父,您跟他说什么了?”
“不可说不可说。”玄一道长笑笑摆手,“既然想知道,怎么不去问小宋?”
她嘟哝了句:“他跟我可没一句实话!”
“你跟他不也没一句实话?”玄一道长打趣,“你们这是大哥别说二哥!”
“那不一样!”她连忙辩驳,“是他跟我说的,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顾衡从前就说她喜欢钻牛角尖,五年前明明可以对唐家徐徐图之,却非要跟唐家同归于尽;宋北洛一句再也不见,她还真要贯彻到底。
要不是被逼到绝路,她也确实打算跟京市的一切斩断联系。
可是现实总是不如计划中的一致,命运像是一只有力的推手,推着停在原地五年的她,不得不去面对五年后的事情。
无论是唐家的事,还是宋北洛的事。
岳时雨蹲坐在池塘边,用随手拔的狗尾巴草,去撩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大师伯,气得大师伯四肢挥动,恨不得咬住狗尾巴草。
看着大师伯快要掉进池塘里,她见玄一道长上前一步及时接住,却没有只是送回原处,而是把大师伯反放在石头上。
玄一道长用拂尘敲了敲她的脑袋,缓缓说:“你控制不了上天为你安排好的事,还控制不了自己这张嘴吗?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瞎说!”
刚被敲过的地方,又被手掌抚摸着,师父平缓的声音又起。
“阿玥,师父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来头,也不清楚你要做些什么,但你自己得清楚啊……从前已经是从前,人是要活在当下,找到当下的路。”
“当下?”岳时雨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