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引 第7章 第六章 傀儡

夕阳落幕，天地间仿佛沾染上了一层落寞的灰色，万物皆静，陷入了茫茫沉睡，月上梢头，秋蝉寒鸣，夜晚悄悄而至，将大地的倩影裹入寂静的祥和之中。

夜深人静，寂寞的心弦为谁而奏？空旷华美的庭院之中，少女低眉落目，心事藏于胸，流于眉眼间，柔夷微抚发丝，将一绺被风吹动的头发绕于耳后，而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似是无意间察觉到了什么，落寞的神色攀升蔓延至眼梢来。

眼波流转，视线停留在自己手腕上那只晶莹剔透的镯子上，楞楞地看着，看着。

她抚摸了一下玉镯，冰凉润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的一双眼眸露出几分深思。

她想起方才分别时少年对她说的话。

“自明日起，就由我来指导你阴阳术上的修炼，巳时来星辰殿找我。”他秀眉扬起，冷傲地说着，随后一拂袖，留给她一个清冷的背影，没有提及她的住处在哪儿，也没有嘱咐她一些别的注意事项，就那么云淡风轻地走了，仿佛她这个人似重要又像没那么重要般。

双灵实在纳闷，此人实在是善变，脾气忽好忽坏的，半点儿都由不得人，好在她也逐渐习惯了，便不再去追究星魂那古怪的一面，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在廊边的台阶上，望着对面的燃着的烛火怔怔出神。

“双灵……姑娘。”身旁不知何时飘来一道极轻的声音，仿佛只有蚊子眼那么大点儿声，让原本还有些想打瞌睡的少女激灵了一下，醒了过来。

她默默地站起身，把自己手心留下的水渍擦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定睛一看，对方是一只穿着灰衣的傀儡，他与别的傀儡有着明显不同，脸色虽是白了些，却没那么黯淡，没有像别的傀儡一样戴着帽子，而是露出了柔软浓密的墨色短发，些许发丝散落在额前挡住了他灰色的瞳仁，眼神中装着些许茫然和空洞，虽说瞳孔好似也没有聚焦，但是她有种直觉：这只傀儡是通人性的。

倒不像没有自己意识的样子，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娃娃，个子与她也差不多高……不，严格说来比她高出半截，她凑近了那“人”细细打量着，发现此“人”的睫毛很是纤长茂密，鼻梁也挺，就是嘴唇失了点血色……

灰奴被双灵这么一打量下来，还没反应过来，有些呆愣，待自己的视线撞上了她的眼目之时，这才感觉到不妥，微微后退了几步，朝双灵颔首。

“姑娘，请……注意……分寸……”

少女微微睁大双目，好奇地看了一会儿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阴阳家不是每一只傀儡都有自己的名讳，仅有个别能自己服侍主人的可以拥有，虽然也有仆人可供使唤，但是能近身的……一般多是傀儡。

原因很简单，傀儡没有自己的知觉，他们的灵魂是残缺的，人格亦是如此，不必担心会被人暗中陷害亦或者是被轻易收买，因为傀儡们只会对自己服侍的主人忠心耿耿，绝不会轻易背叛，这也是阴阳家上下都会定期挑选“合适”的人选作为傀儡的原因。

他们“生前”要么是监狱里的囚犯，要么是无家可归的奴仆，要么便是被下了流放令的罪人，来历多样，多到连双灵自己也只是一知半解。

灰奴那毫无血色的嘴唇轻颤了下，细若蚊蝇的声音逐渐吐出几个字：“灰……灰……奴……”

“灰灰奴？”少女跟着念道。

“不……灰……”断断续续的声音再度响起，少女了然，一拍掌，笑道：“灰奴，了解了。”

“……嗯……”男孩那细长的灰色眉眼落在了少女娇小的身躯上，眸中微闪，他顿了顿，说着：“星……魂……大人……让灰奴……来服侍……姑娘……”明明只有简单的一段话，面前与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却支支吾吾，含含蓄蓄的，声音仿佛从破碎的喉咙里发出似的，加上他声音又小，这倒让她听得实在费劲。

“明白了，那我以后叫你小灰吧。”依旧是温和如暖阳般的笑容，明明只是微微勾起唇畔，却晃得人睁不开眼，灰奴被这温暖的感觉刺了一下，心中痒痒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他抿起了那寡淡的薄唇，悬空的脚裸转了个方向，不紧不慢道：“……随……我……来，带你……回……寝室……”

少女点点头，迈开脚步跟着灰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看着他飘荡的行走方式，不免有些好奇：假以时日，这家伙会不会能像普通人一样能够用脚踩地走路呢……

二人一前一后，这次的路相对之前来说明显短了不少，只是堪堪过了个拐角、前行一段时间便到了，灰奴推开面前那扉藏青色的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装饰精致简约的房间，软绵的床榻、散发着袅袅白雾的檀木香炉、一张客桌和几张椅子、床榻旁摆着一个桌案，上面放着几卷案牍和几本书卷，再往里看去，房间内部还有一扇挂着珠帘的门，少女走上前去将其推了开，那帘子便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一股水汽扑面而来，里边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湢，一个木质的浴盆被放置在中间处，盆里的热水散发着温暖的水汽，盆边的架子上还挂着浴巾及换洗好的衣物。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没想到小灰如此贴心地连热水也给她准备好了，刚想好好道谢一番，一转头，发现人只是默默地伫立在原地，一双灰瞳静静地注视着她，他注意到她投来的视线，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好似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些，断续弱小的嗓音传来：“请……姑娘……好好……休息……奴……告退……”

话罢，人就那么默默地转身飘走了，这次飘的速度非常快，双灵刚想张口喊住他，一来到门前发现人已经消失了。

“唉，这可怜的娃，我又不会吃了他……”少女努了努嘴，此刻天色已晚，一想到明日一早还要去找那冷冰冰的护法大人就不自觉地头疼，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面低喃着一面关上了屋门，顺带上了锁。

洗洗睡吧，不然她可没精力应付星魂……

另一边，星辰殿内，蓝衣玉颜的少年坐于案上，一只手撑着下巴，一边听着大司命的汇报，神情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然而那对让人不寒而栗的蓝眸却是炯炯有神，眸光闪烁。

“大人，据属下观察……近日墨家叛逆分子似是转移了阵地，应是投奔到桑海城的方向去了……”大司命朱唇轻启，郑重道。

“无妨，让这些叛逆鼠辈暂且逃亡一会儿……很快，他们便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星魂冷笑一声，目光露出几分阴狠之色，望向大司命，缓缓道：“托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是，一切按照大人的计划行事。”女子风目微垂，姿态十分恭敬。

“很好，既然要捕捉猎物，自然得先撒网……”星魂微微抬起手腕，看向了自己手腕上的青铜手环，秀眉微蹙，冷漠道：“东皇阁下还真是费心思。”

为了牵制他，还特定打造了这对手环，上面施了十分强大的阴阳术，可以控制他体内的内力以免暴动，造成不可挽回的局势。

“这对手环是大人刚进入阴阳家时东皇阁下特地为大人制造的，如今看来，想必它暗中帮助了大人不少。”大司命嘴角微勾，素来严厉妖冶的面容上难得露出温和的神情，没想到星魂听了这话，直接投以一记冰冷的眼刀：“说话要注意分寸，大司命。”

帮他？那倒不一定见得，每当他试图使用超过八成功力的聚气成刃时，这对手环身上便会迸发出巨大的力量阻挡他，将他压制得痛不欲生，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他被这股力量压制的痛苦。

“是……属下失言。”大司命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将头低垂了下去，一缕发丝随着她垂目的举动而飘荡着，星魂冷哼一声，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一下一下地，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个丫头如何了？”

见星魂突然提及楚双灵，大司命有些愕然，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镇定自若地回复：“回大人，属下已安排灰奴去照顾她的起居了，想必人已经歇息了。”

大司命知道灰奴是经由星魂手下制作出的最具人性化的傀儡，为了打造他，星魂在其身上花了不少心思，没想到就那么云淡风轻地将他指派给那丫头了，令人颇为费解。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星魂对某个女孩如此关注，念及此处，大司命不禁多虑了些，脑海里回忆起那张如雪花般纯粹的笑颜来，那丫头的气质在阴阳家中毫无疑问是独特的，不似少司命那般神秘空灵，而是另一种独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无忧无虑。

说起来……星魂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若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些事……应该也会与那女孩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吧，大司命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星魂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司命眼底隐约透露出的惋惜之情，他对此十分不屑，唇边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大人指的是？”大司命微愣

“没想到大司命也会沉醉于过往云烟，连本座说了什么都无暇顾及。”星魂冷言道，不容小觑的震慑力令大司命都为之一颤，她咬了咬唇，轻言：“属下知错。”

“哼。”熟悉的强调传来，带着几分傲慢及不耐烦，星魂抬手，素净的手臂微抬，一只手撑着脑袋，淡淡道：“下去吧。”

似是得到保释的罪人一般，红衣女人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退下了。

星魂目视着大司命离去的背影，他很清楚大司命方才在想什么，饶是他看出了也没有拆穿她，因是觉得毫无必要去过多解释什么，楚双灵天赋异禀，怕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潜力究竟有多大，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他自然是要予以相当关照的。

他在阴阳家能够放心的人并不多，一来是他从不轻信旁人，二来是这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多得是人居心叵测，因此，他需要培养一个助手，一个深得他心的助手。

星魂勾了勾唇，想起记忆中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假惺惺的小白脸，忽然感觉心头的烦躁降下许多，他放松了一些，缓缓道：“出来吧。”

一个灰衣傀儡从暗处飘了出来，乌发灰眸，肤白脆弱的模样分外可怜，正是灰奴。

“人照顾得如何了？”星魂问道。

“回大人，一切顺利。”男孩眼眸中不可察觉地划过一丝狡黠之色，他嗓音温润，语调自然舒缓，竟无半点口吃的现象。

“嗯，盯着她，别让她发现异常。”星魂漠然地吩咐着，虽然他对楚双灵的来历有些好奇，但眼下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需要留意的地方，便先让人在她身边多观察些。

“湘夫人的性子一向沉稳安静，潇湘谷也素来隐居于世，想必双灵姑娘也不会是好争斗之人。”灰奴想起少女与他说话时的模样，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评价一个人，不是根据她的外表，而是要依据内心。”少年表情冷淡，声音也听着没什么感情，明明年龄不大，言行却有种见惯世事的老成：“别看她现在端的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但实际上，这个女孩可不简单。”

那丫头看似温柔随和，但是星魂敢肯定一件事：从潇湘谷里出来的人，没有一个会是真正的单纯无邪的。

“自从见到她第一面开始，虽然她不曾显露过半分杀气和戾气，但她手上，必定有过人命。”星魂淡淡地嗤笑了一声：“不过她身上的杀气被很好地掩饰起来了，亦或者说，她很会演戏。”

这才是真正让他感到有兴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