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陈乐言妈妈发的病房信息,我找到了陈毅的病房。
推门进去,单人间的病房里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人身上穿着熟悉的橙黄色,他转过头看我时,我认出他是上次电影院陈毅的队员。
陈乐言一见妈妈就跑过去抱住她的腿,转而皱巴着脸一脸担忧地看着病床上睡着的小叔叔。
病床上失血过多的陈毅脸色苍白,额头围了白色绷带。
他阖着眼,看起来是我未曾见过的虚弱。
听乐言父母和陈毅同事的交流,才知道他经历多凶险的情况。
坠河的私家车因为雨势大,河流湍急救援难度攀升,陈毅在救人的时候身上受了伤。
救出车主后,被湍流冲撞到桥墩受了伤,湍流将他冲出距离,好在救援赶在他体力耗尽前才免于一难。
不过情况到底还是危险,伤口感染大量失血,这段时间要注意休养。
我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他脸上,看他如今安静虚弱的样子,可想他遇见如何的凶险。
谈及工作时,我曾问过他消防员是不是很辛苦和危险。
陈毅当时一愣,随即笑了,反问我:“当幼师是不是很头疼?”
“是,”我顿了一下,“但也还好。”
陈毅又道:“当消防员也一样,辛苦和危险肯定有,可也还好,毕竟你是专业的老师,我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军人。”
晚上,我在路边的店子随便吃点东西,看到外边电子显示屏上的消防宣传片,又想起陈毅。
我想我是害怕的,是担心的,即便这种感觉无比强烈且陌生,但我依旧万分笃定。
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看电视,我人还在玄关,她就跑过来质问我。
说我这么晚回来,每天抱着那点工资忙个没完没了,年纪轻轻给那么多孩子当妈,自己的终身大事却还没着落。
气势凌人,姿态强硬,语气冰冷。
将我珍视的东西贬得一文不值,不停地否定和强加似乎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多久之前?
我凝神回想,是父亲去世之后,我十四岁开始。
见我没反应,她的怒火更盛,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说的话听见没?”
拍打的力度并不大,但我却觉得什么被无声击碎。
那阵无声的支离破碎让本就精疲力竭的我更加心力交瘁。
“明天下班别给我拖,”提及正事,母亲敛了不快,如数家珍般,“你刘阿姨说那小伙子是个海归,现在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相貌人品都不错,月薪三万。”
“我不去。”
母亲一愣,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我凝视着她的双眼,看着她因为上眼睑皮肤松弛下坠的三角眼,我徒然心累。
每次我都会因为她的不幸做出妥协,但我的祈求互相理解的让步仿佛都是可笑的徒劳。
千万次的妥帖纵容了她对我的无限干涉,无视践踏我的意愿。
有时候我总觉得她全然忘了我是她的女儿,她没了丈夫,我也没了爸爸。
“你说什么?”
母亲紧抿的嘴逼出字词停顿明显的话语,像是乌云密布的压迫。
“你别给我介绍了,我才二十四岁。”
坚定的话语到了唇边到底硬生生憋了回去,我不想忤逆她,给了她余地,即便她总想把我赶上绝境。
母亲一脸不可置信,仿佛在怀疑自己听错了。
也是,我多久没反驳她了,上次违背她还是择业的时候,即便工作这几年,她还经常数落我的不听话。
起初她让我换工作,现在她不逼我变更职业,一心一意地想让我嫁个有钱人。
“妈,我累了。”
我无意跟她纠缠,也不想听她下面难听的话,只想回自己房间。
“你不结婚,难道一辈子就这么啃老过日子?”
尖锐的女声平地惊雷的轰炸在我耳边,无数碎片刺入我的体内。
我停下步子,很轻地笑了,慢慢掀起眼,语调轻而淡。
“你准我搬出去?”我笑得无所谓,“再说了,爸爸的伤亡的补偿款你不是不稀罕吗?”
一夜是无比混沌,光怪陆离的梦编织出巨大的茧,将我束缚其中。
我梦见父亲笑着看我吃糖葫芦,母亲指责父亲无能,嫌弃做工回来的他肮脏,接着画面一转到了阴暗的太平间,他被白布盖着,无声无息。
后面是母亲对我的压迫,以为我好的名义,我只能承受着超过负荷的压力。
我没有叛逆期,因为保护我天真权利的男人早早就消失不见了。
我做幼师是图自己能开心点,不为别的。
只有和天真无邪的孩子相处,我才能感受一点温情,但心湖的冰冷却不是一日之寒。
直到……
他的出现。
冰棱有了消融的迹象。
——陈毅:听说你来过医院了?我才醒,没见到你。
我早上拿起手机就看到陈毅的信息,是凌晨四点发送的。
不知将信息看了多少遍,我盯着最后的四个字揣摩他的语意。
没见到你,
是说想见我,还是单纯地陈述。
不管如何,我都有必要再去医院,因为我不想再犹疑,想走出那一步,即便可能不是得偿所愿。
跟园长请了假,我转头就往医院去。
这次路上没有耽搁,时间却在失控的心跳声里亘长。
我站在病房门口时,收住急促的脚步,目光勾勒着磨砂玻璃上的纹理,平复着紊乱的气息。
门倏地打开,在我按下把手前。
陈毅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绷带下的脸依旧苍白,但不显羸弱,此时此刻他正静静看我。
“你来了,快进来吧。”
我应了一声跟他进去,病房很冷清,没人别人。
白色的窗帘在金色的风中起起落落。
陈毅坐在那里,招手让我也坐。
“你还好吧?”我坐在他对面,目光在他额头。
陈毅摸了摸自己的绷带,扬起温和的笑,“挺好。”
“那就好。”
空气有一刻的宁静,我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垂下眼咬了咬唇。
“我……”
“我……”
我们两个同时开口,两道声线将同个音节叠加,不约而同的还有为这份巧合地相视而笑。
陈毅说:“这个时候理应女士优先。”
绅士的话语让我以为陈毅打算让我先说时,我又听到他语带促狭地问:“但今天能让让我这个病人吗?”
没预料他会这么说,我怔了一下,笑说:“当然可以。”
“路漫漫。”
陈毅唤了我的名字,熟悉的字自他的唇齿溢出,声色低沉磁性,尾音压的低。
与他平时叫我的声音很不同,但我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只是莫名的,仿佛被什么无形击中,酥麻的电流蔓延至神经末梢。
“你说会来的时候,我很开心,也很期待,甚至坐立不安。我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我怔愣地看他,心里有不可思议的想法冒出端倪。
陈毅忽笑,“看来《小王子》里还真是真知灼见。”
我的大脑轰地彻底陷入宕机,像是失去信号的雪花屏幕。
陈毅唇角的弧度软了下去,无奈又小心的口吻,“果然吓到你了?”
我下意识舔了唇角,笑着缓和,“没有的。”
陈毅笑笑,“虽然突兀,但是我接下来说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路漫漫,你能做我女朋友吗?如果你跟我在一起,我以我军人的品格保证会好好对你。”
说完,陈毅微抿嘴角,看向我的黑眸写了期冀和紧张。
我看得出他已经竭力保持平常的淡定,但自然反应在这种情况是无法完全抑制。
比如他,又比如我。
我知道自己的手心潮湿,仿佛蕴了一场大雾,阳光乍泄的那刻绘成绝美的画卷。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剧烈地敲击耳膜,像是春雨雷鸣,携了万物复苏的生机。
许久,在他的目光里,我找回自己的声音,缥缈得像远方的浮尘。
我也叫了他,“陈毅。”
我的声音有些微颤抖,看来我比他怯场些。
“我在。”
陈毅凝着我的双眼,温柔地回应。
我的脸蓦然红了,“你这是…干嘛?”
陈毅笑,直白道:“我在追求你。”
热意全然失控,我的手指蜷了一下,又不好意思捂脸。
陈毅偏偏故意盯我,将我的窘迫尽收眼底,融进他唇边意味不明的笑。
“我…”
我磕巴了一下,捕捉到陈毅眸光颤动,突然轻松了许多。
大概是出于报复,我吞咽了口水,说:“有点口渴。”
陈毅长吁了一口气,眼神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善如流地给我倒了水。
我心虚地看他动作,捧起杯子遮住自己的脸。
这么折磨一个伤患,似乎有点不厚道。
陈毅有些急了,语气还是温柔的,没有逼迫的意味,“能给个准信吗?不成的话,还可以做朋友,我……”
我咽下水,抬眼看他,打断他后面的话,“成。”
陈毅一顿,身形僵滞,明显没反应过来。
我笑着调侃,“怎么了?只想跟我做朋友?”
“没,没有。”陈毅即刻反驳。
他笑着说:“我这是开心。”
我也笑,眨了眨眼,“我也很开心。”
*
和陈毅在一起的日子,我每天都很快乐,不管是他在部队无法见面只能靠通讯,还是放假时他带我走遍大街小巷。
每件跟他有关的事都妙不可言,也许军人的严肃内敛,陈毅不经常跟我说情话,但我却在他那里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一是他唤我名字时,二是我叫陈毅,他永远答我在。
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这么正儿八经,陈毅笑着帮我撩开眼前的碎发,说:“职业习惯。”
我拧眉细想,觉得不对劲,问他:“可是军队里应该答到啊。”
陈毅把我从路边休憩的长椅拉起来,我顺力被裹紧他的怀里,那年冬夜的冷瑟,我只记得他身体的温度。
以及裹挟着温热气息落进耳里的话,他说:“‘到’是给国家人民,‘我在’是给你的。”
即使假期不多,但陈毅总会弥补我,他带我进营地,一大群人热情喊我嫂子,把我脸都喊红了,陈毅不但不解围反而对我说要喜欢这种家属福利。
陈毅一年四季都带我出去玩,春天拉我去庙里写福牌,偷看了我的福牌,却不告诉我他的;夏天带我爬山,一起看日出盛景;秋天开车带我去郊外的田野看丰收;冬天跟个小孩子一样幼稚,拿雪球塞进我棉服里。
不过他总会悄悄让我,他的福牌上工整的小楷写的是所有幸运让给我,等日出时把外套让我,单薄的衣裳挂满了早露,他摘最大的橘子让我,不拒绝我给他酸橘片,他会故意装作摔倒让我往他身上塞更大的雪球。
陈毅说他不懂浪漫,偏偏做尽浪漫。
我带他见过母亲,母亲看不起他的出身和工资,不喜欢他的工作,因而态度傲慢又轻蔑,我心疼他想拉他走。
陈毅却安抚我,之后跟母亲聊了什么让她的态度好了一些。
我问过他说了什么,他没告诉我,说秘密,要给我惊喜。
我们的感情也不是一帆风顺,中间也有疾风骤雨。
陈毅脾气很好,总是顺着我,但他不是事事都如我意。
开始是一场火灾的消防救援,陈毅他们出任务,火势过大情势复杂,他的一个队友丧命火场。
陈毅也受了轻伤,那段时间他的心情晦暗,我知道他有接受心理治疗,但毕竟是战友鲜活的生命陨落,他做不到瞬时遗忘。
我很担心他,也第一次深刻认识到他的工作有多危险。
之后,他慢慢恢复元气,我却心有余悸几次暗示他能不能换个工作。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害怕和担心,让我也成为母亲那般的人,但我控制不住,想到或许哪天躺在那里的是陈毅,我就不住地颤抖。
潜在的感情危机就此埋下引线。
真正的爆发是我在电视上看到陈毅救援一个站在高楼边打算自尽的女人。
陈毅在女人即将迈向空中的前一秒将她抱住,却因为对方重量过大差点被连同坠楼,幸亏安全绳护了他。
我看到新闻时,手脚都是冰冷,我没立即给陈毅打电话,之后也没回他任何电话和消息。
陈毅是在那次事后的第二天出现在我家小区下。
我视若无睹想绕过他,他快步向前拉着我的手腕。
“漫漫,你怎么了?”陈毅钳住我,我无法甩开。
我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了,但还是任着性子,“陈毅,你能不能别干这么危险的工作了。”
我承认是我怯懦与自私了,以前的我会敬佩消防员,做老师也会跟孩子们说消防员的伟大,肯定他们的梦想,可这一刻我退缩了。
比起生死不定,我只希望陈毅能属于我一个人,没那么多责任将他从我身边剥夺。
陈毅锁着眉心,大概猜到我如此偏激的原因,语气放软道:“漫漫,我没事的。”
我的视线模糊着陈毅的脸,滚烫的泪水划过我的脸颊,留下绷紧的水渍。
那是我第一次在陈毅面前哭,他明显被吓得不轻,松开手,用粗糙的指腹揩我的泪。
“你别哭。”
我盯着他,执拗道:“能不能?”
陈毅掌着我的侧脸,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却毫无妥协,“漫漫,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是拒绝了的意思。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想用分手威胁,但不想因为任性伤害他。
凛冬的冷气呛进肺腑,我红着眼看他,“陈毅,我怕你救不了我。”
如果你出了意外,我站在绝望的边缘,救我的人千千万,唯独不会是你。
陈毅听懂了我的语意,怔了怔。
无言对视许久,他抬起手,温柔地帮我拭去眼泪,将我拥进怀里,轻声道:“不会的,我会永远守护你。”
“你拿什么保证?凭你救人的义无反顾,差点坠楼?”我语带讽刺地逼问。
陈毅用带了温度的大手帮我捂住脸,声音低沉,仿佛娓娓道来,“漫漫,如果有人爱上一朵花,天上的星星有亿万颗,而这朵花只长在其中一颗上,这足以让他在仰望夜空时感到很快乐。他会告诉自己:‘在星空的某处有我的花。”
我知道陈毅说的是《小王子》里的一段话,我跟他说过我喜欢这句话,他说他也是。
突然间,我不生气了,也许是因为他可感的珍视,又或者是这份别出心裁的浪漫哄语。
我拉下他放在我脸上的手,手钻进他的手心中,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要星空的花,我只要你陈毅。”
陈毅笑得温柔,与我十指交扣,故作苦恼:“那怎么办,我本来就是你的了,已经找不到第二个我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