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佝偻着趴在床沿,魏参拽开他:“我来吧,爸,你这把老骨头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儿上磕了碰了,哪有钱给你看病。”
“大过年的,能不能盼着点你爹好!”
钟以肃骂骂咧咧让到一边,魏参人高马大,几乎半个身子钻进床底,钟以肃对着这贴心得有点反常的便宜儿子纳闷起来,自言自语。
“阿智,爹咋觉得,你不一样了,你——”他怀疑的神色魏参看不见,商明漪却看得清楚,她上前说道:“自从去过我那一次以后,阿智哥也常说,他有了奋斗目标了,这不,又是去锻炼,又是吃补品,去公园里练双杠,把肥给减掉了,还把腿也拉长了。”
钟以肃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劲,啥补品啊,三十多岁离骨质疏松没几年了,还能长个?
不过儿媳妇一脸娇羞,他也不好质疑,便点点头:“是,还是要有媳妇,小李,你是菩萨送给咱家的,有了你,咱钟家就好起来了!”
“要不是去找我一次太贵,阿智哥想节省,我们还能发展得更快些,那恐怕今年中秋就能来呢。”
“你俩不是在一个城市?车费价格那么贵呀。”
商明漪眨眨眼:“车费不贵,3路公交转111路,18站就到,4块钱。”
卖力捡东西的魏参听不下去了:“别瞎说,玩你的猫!”他爬起来,手中握着一把老虎钳,还有不知为何藏在床底的锄头。
手掌心满是蛛网和泥块,看样子也被遗忘好久了,那泥块本该是一把湿泥,风干后结成硌手的硬块,用点力一捏,碎了,味道极难闻。
钟以肃一看到锄头,大惊,夺过去:“哎呀,总算找到了!你娘昨天还跟我埋怨,说这把锄头最好使,不知道啥时候丢了,原来在床底!”
魏参任由他夺,不动声色拈了一块土,抽张纸,弹了弹指尖,再细致地擦干净,团起来,放进口袋。
【猫步达】总算在他真正需要的时候发挥了价值,只听提示音再次响起,魏参心想,升级得挺人性化,干脆也真当做导航来用了,点亮屏幕回答道:“自行车。”
画面一闪,跳过app开屏画面,出现了一条畅通无阻的绿色路线图。
起点,正是钟家,终点,则是孚林镇北郊菜市场的出口之一,那条路两侧分布着不少小山丘,确实有墓地。
魏参立刻截图,却提示没有截图权限,他趁钟以肃准备东西,找到纸和笔,将路线一比一比例画了上去。
张启红对当地地形十分熟悉,一眼认出位置,派人前往,并嘱咐魏参到了地方注意观察,便衣随时接应。
小三轮马自达颠簸不堪,像海上的小船被浪花拍打,魏参跟商明漪一人一个小板凳,在哐哧声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商明漪还抱着小浣熊。
“今天猫怎么不带路了?”魏参低声问道。
“它太老了。”商明漪抚摸了一下猫头,莫名的,那种悲悯又如雾霭弥漫。
魏参若有所思,手臂撑着膝盖,也凑近过去,摸了下小浣熊,它耷拉的胡须跳动,许久,非常缓慢地抬头,对上魏参探究的目光。
“都说猫有九条命,不知道人有几条。”魏参说。
问这个问题,本也没想得到答案。
学霸有不容玷污的逻辑准则,况且商明漪还是研究动物的,若此刻她是以一名动物行为学博士的身份作答,想必会像学术讨论那样,否定这一唯心主义传说吧。
神话和传说是信仰的一种表现形式,能体现人救赎心灵的需要,唯心,玄学,这都是魏参曾经嗤之以鼻的歪门邪道,可现在,他居然如此顺畅地问出口。
遇见商明漪之后,很多事情开始朝不科学的走向发展。
没法拒绝,就试着接受。
一旦想通某件事,魏参就不会内耗。
老玳瑁被两个人顺毛,阳光晒着,不自觉越趴越低,似乎想侧身露肚皮了,它的眼睛眯成两道幸福的波浪,呼噜呼噜,舌尖憨憨地伸出,像一颗粉色桃心。
两人抚摸猫咪的手碰到一起,不约而同看对方,商明漪用露西才拥有的开朗和明丽,绽放了笑容:“人和猫都不止九条,它喜欢你,现在多了一个人记住它,它就能又多一条命了。”
魏参摇摇头轻笑,顺着她的思路:“那麻烦你数一下,现在有多少条?”
“大概二十多条吧,用不完。”
“那就好,毕竟还是自己的壳子用得习惯,别借人还魂就行。”
商明漪一脸看封建余孽的嫌弃。
车龙头两侧的镜子里,照出钟以肃复杂的双眼。
他听着两人轻言低语的谈话,一时目光有点呆滞,随后是挣扎痛苦,好像正在被清明和糊涂纠缠着。
加足马力,马达嗡地转到最大速度,噗通一声自水泥路面落到了泥巴路,钟以肃熄火,扯嗓子喊道:“到啦!阿智,捎上饭盒,别弄洒啦!”
他担心老伴只顾着上坟没吃午饭,特意将中午的菜放到不锈钢保温桶里温着。
路边杂草丛生,田旋花晒蔫儿,霜打的茄子,与杂草灰溜溜地聚作一堆。
一座座小坟包前立着或高或矮的碑冢,埋得人多了,就没有恐惧,只有敬畏,这里的人都是祖先。
走过来,已见到好几个钟姓的,钟以肃如数家珍。
“这是你小外婆,表公公的老婆,你出生的时候给你洗羊水、剪脐带。这是谁,记得啵,比你大三轮,本命年那年没穿红裤头,摔坏脑子,喝农药走的。还有你三爷爷……”
周围过于平坦,难以藏身,放眼望去,最高最粗的两棵槐树亦相距甚远。
张启红应该提前找到钟家宗室的墓群了吧……
魏参随口应付钟以肃的数落,走几步,停一下,与商明漪拉拉扯扯,好为张启红他们争取宽裕时间。
钟以肃带他们到一丛聚集的方石碑前,不再走了。
他从携带的尿素袋中取出蒲团,开始挨个磕头,闭眼碎碎悼念,拱手磕头,虔诚至极。
可以料到,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老伴,几块古老、破败的土坟前摆着瓜果云片糕,还有烧出余烬的纸团,余温尚未散去,靠近半米内,缭绕青烟袅袅,是张启红他们准备的,做出刚还有人在的假象。
剩下几座是水泥砌起的新坟,坟头插着纸铜钱、白字幡,魏参眼神扫过,落款时间与钟智母亲去世的时间都对不上。
他做出不屑的模样,远离钟以肃,绕着坟堆挨个找。
“爸,妈不在这啊!”时不时高喊一句,而钟以肃诚心悼念着,不理人。
商明漪将猫放到地上:“去吧,带他去。”
小浣熊没有71号鸳鸯眼白猫那么敏捷优雅,也不像98号胖壮大橘那么憨厚,它落地后,先是悠悠回头,徘徊不肯离去。
等商明漪蹲下戳它的屁股,它就如小老虎甩水般尽兴地甩毛,把那几根软胡须抖直了,贴近她,动作笨拙,眼睛却亮若星斗。
商明漪对它皱了下鼻子,两只手摆到嘴边比了个花猫脸:“嗷呜。”
做完,她偷偷看魏参。
还好没发现,要不该说她幼稚了。
很多旁人嘲笑她幼稚低能的行为,其实都有背后的深意,商明漪懒得解释。
愚蠢也是一种资格和权利,她懂。
小浣熊前爪伏低,后身拱得老高,回她一声:“喵呜!”
随后将大尾巴猛地一勾,调转身体向魏参跑去,那身姿再矫健不过,好似它才三岁,正威风凛凛。
魏参本还不能确定哪座坟才是他要找的,直到小浣熊闪电般窜过来,目标精准,跃上一块无字碑。
跃上去的时候还没站稳,老脚巨滑一个趔趄,差点没四脚朝天摔下来。
它哀怨地叫了一声,朝魏参摇尾巴,那模样似乎在说:别笑,要脸。
钟以肃目不识丁,老伴下葬时,家里没有小辈,立了个无字碑,虽然不和礼法,强行解释,也解释的通。
魏参走近墓身,落指一擦,发现灰很少。
别的新坟同是水泥砌就,灰烬遭风吹雨打变成脏污,沾染整个外表,还有草屑、碎树枝。
平时来扫墓的人不多,年轻人去城里了,祖坟除清明过年和七月半鲜有拜祭,能把坟收拾得这么干净,应该就是钟以肃的功劳。
魏参正想着如何令钟以肃说实话,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是钟以肃。
“爸,妈不——”
“小心!”
魏参回头,变象陡生!
岂料钟以肃一张黑瘦脸憋得青筋粗厉,睚眦欲裂,拼了老命一样手持锄头朝着他的后脑勺抡过来!
“阿智哥!!”商明漪提醒得还是晚了一秒,魏参满脸错愕、不解,被狠狠一击后,如同被机器收割的苞谷棒子,倒了下去。
张启红等人埋伏在坟包后,见此情此景亦吃了大惊。
被识破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一名离魏参最近的民警想冲出去救人,张启红眉头锁得能夹死苍蝇,忙惊拽住人,瞪大眼睛抿嘴摇头。
商明漪惊慌失措扑到魏参身上摸他的后脑勺。
肿了,没流血,人只是晕过去,她挡住魏参,面对仍高举锄头的钟以肃。
“爸!你这是干什么!”商明漪高喊,“阿智哥犯什么错了,你要打他!”
钟以肃怒指着魏参:“这是个畜生!让我打死他!”他大喝一声,又要继续往魏参身上招呼,商明漪左拦右拦,哭腔道:“爸,你干嘛要打他呀,他要和我结婚的呀!爸!三金我不要了,爸!”
她的哭嚎并不能阻止钟以肃,对方虽又老又瘦小,年轻时毕竟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发起狠来商明漪根本拉不住。
“我打死这个畜生!”钟以肃举着锄头乱骂,眼看着就要砸商明漪了!
“组长!”民警急得满头大汗,“再这样下去就牵连无辜群众了,我们会受到严厉批评!家属如果举报我们就全都完了!”
张启红死摁住他:“别急!再等等!等魏参的信号!”
“他都晕成一个棒槌了,哪还有什么信号啊!”
那一锄头终究还是没有落到商明漪头上。
她颤抖的睫毛缓缓睁开,两滴泪水逃离眼眶,流了下来,这一刻,她的表情悲痛、扭曲,呼吸也有了阻塞感。
“爸——”那是一声来自数年前的呼唤。
钟以肃握住她的手,一抹眼睛:“丫头,小李,你是个好孩子,听叔的话,快走,这个畜生崽子,他不是人,他配不上你,你再不走,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他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