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船舱里众人睡梦正酣之时。
守夜的船夫都困倦不已,还硬撑着睁大眼睛,视线却愈加发直,猛拍自己嘴巴子,使劲甩甩脑袋,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一边四处巡视,走到拐角口,后脑勺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要回头去看,眼前飞快擦过一道黑影,呼救声还没逸出嘴边就软倒在地。
几条黑影像鹞子轻巧翻身上了船,而后四散开,但都是往客舱里去。
贺重玉正是听见了一些细碎的声响,猛然睁开眼睛,她一扭头就看见姐姐重华对她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是了,重华精通音律,琴曲里一个细微的错音都能辨认出来,更能察觉房门外的不同寻常。
贺重玉捂紧左腕上的袖弩,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道房门。贺重华不知父母那头情况如何,心中焦虑,也不敢出声,担忧惊扰贼人,而最令她恐惧的是,贼人数目不明,万一水上巨匪,这一船人都要做刀下亡魂。
门栓被什么器物一撬,只听得“吱呀”细响,而后房门溜起一道缝,一道身影侧身钻了进来。月光透过窗纱,贺重玉锐利地发现,那人手上有微弱的银光一闪。
正当贼人接近床榻时,头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惊得贼人下意识抬头往上看。贺重玉当机立断,对准那人脖子凌空一箭射出。
木箭都装在她腰侧的荷包里,刚听见有异样声音的时候,贺重玉就已经摸出一支装进了袖弩中。她的指尖划过那一支支冰凉的箭身,最终还是选了刘媪特意为她打造的铁箭镞。
贼人下一刻就捂着脖子跪倒在地,又踉跄地爬起来,沾了血的手伸向床榻……
贺重玉和贺重玉分作两头立即跳下床榻,刚好落在贼人身后。这时贺重玉对准贼人后心又是一箭飞出,噗嗤,箭镞入肉。
两个房间隔断的木门被哗地推开,贺钦和叶蘅芷焦急地跑进来。他们一定眼就看见贺重玉一手握拳,抓住了露在外面的半截箭身,用力一拔,血线飞洒,沾了她小半张脸。
叶蘅芷目眦欲裂,她冲到贺重玉身边,抬脚踹向躺在地上的盗匪,却见那盗匪已无生气,仿佛踹上一团死肉。她一手搂一个女儿,抱着她们浑身后怕。
船舱外突然升起更多灯火,明光炫目,亮如白昼。于是贺重玉也透过敞开的木门看见了一个匪盗,他嘴被堵住,双手反剪绑紧,正躺在地板上,扭得像条虫子,一边呜呜地叫唤。
父母自然也看见了女儿房里这个贼匪的死状,一时诧异不能出声。
贺重玉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到贼匪跟前,抬手一翻,贼匪便露出了后心。贺重玉刚刚只拔了他喉管上那支木箭,后心这根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母亲一把搂远带走。铁箭镞只得五支,贺重玉每用一支,都要收回一支。
“祖宗!你可避讳点儿吧!”
叶蘅芷急得拿帕子狠狠搓着贺重玉的手,她才发现女儿两只手上沾满了血。贺钦伸手往那贼匪鼻下探去,确认此人已是必死无疑。
这时船上才陆陆续续传来巨大的动静,甲板被踩得砰砰作响,船上灯火更盛。
很快就进来一个船夫,将这一死一活两个匪盗拖了出去,随即有仆役麻利地进来擦洗地板,然后像风一样退下。
器物砸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响,居然是重华手里握着的匕首。贺重华才脱力松了手,她方才用这匕首刺了贼匪后心好几下,刀刀入肉。
甲板上船主正和一个英姿飒爽的夫人道谢,感谢她仗义出手相助,而夫人却摆摆手,爽朗一笑。
“近年来平江水贼是愈发多了,我这回特地多带了一倍的船夫,没想到还是差点阴沟里翻船。”船主拍着胸脯,余惊未消。
“幸好只是些刚出庐的小贼,逮起来倒是不费什么力。唉,本也是好人家的子弟,怎么沦落到做这水上的劫匪呢。”
“哼,没本的买卖,可不比终日操劳奔波来得痛快。”船主冷眼,“这附近就是城镇,我长年走船熟得很,等船一靠岸就交给官府,那时自有他们的好去处!”
船主点着抓住的贼匪人数,却发现和匪头说的不一致,又逼问了几个。
“客舱里还有俩,在这儿呢!”一个精壮汉子一手拖一个,将两个贼匪扔到甲板上。
居然弄死一个,船主扭头看向客舱,真是藏龙卧虎啊,他感叹。可他随即大叫,“还少一个呢!快找!”
“不必了,这人已经被我抓住了。”来人是个穿青色劲装的小郎君,说句不恰当的话,这小郎君的年纪做船主的孙子也绰绰有余。
“英雄出少年啊。”船主大赞。
正是在船夫拖走房内两个贼匪之后,贺重玉听见窗外有争斗声,掩身在窗下朝外望去。
一个瘦猴般的贼匪竟被一个和贺重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逼进死角。眼看那贼匪打算翻身跳进江里,贺重玉弹出一支木箭,正好钉在他身侧栏杆上。
“歪了。”贺重玉嘀咕,看来木箭镞不如铁箭镞准头好。还没等她看结果如何,被父亲一把抱走。
“这是你该凑的热闹么?平日里都和刘媪学了些什么做派啊!”
“外面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他就在抓贼。”贺重玉小声辩驳,“而且婆婆教的可派上大用处了。”
不管怎样,贺重玉都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上,她两只脚踢踏来踢踏去,依稀听见窗外少年的怒叱。
“跑啊,再跑个给我瞧瞧!老实点儿!”
青衣小郎君一脚踩上瘦猴贼匪的后背,三两下就将人绑住。
“哟,怀里鼓鼓囊囊藏什么呢?”小郎君掏来掏去,掏出三四个竹筒,扒开筒盖,里面尽是些粉灰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老实交代!”他脚下更加用力。
“是,是迷香……我花了足足半吊钱配的,还没来得及用……”就被这个小煞星捉住了。
“小贼,就凭你也想用迷烟?”小郎君晃着手里的竹筒,还凑到鼻子下面仔细闻了闻,“连条狗都迷不倒,你还想迷倒人?”他扒开贼人的嘴,将所谓的迷香全都塞进那人嘴里,那副架势仿佛要戳破贼人的喉管。
贼人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鼻孔和嘴边都溢出淡淡的白气。他嘴巴鼓成了球,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明的“呜呜”声,脸涨得通红,眼泪水汩汩地往下淌,偏偏还被这小煞星用力一拍脑袋,责令道“不许瞎叫唤”。
这小郎君年纪小,力气倒大,只单手就拖着一个精壮的成年男子在甲板上前行,像在拖一条死狗。
船靠了岸,甲板上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圈被麻绳绑得死紧的蟊贼。还有一个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他胸口的血迹干涸了,只有衣裳还残留着晕染的暗红色。刚看见这具尸体砸在他们身边时,蟊贼都吓得抖作一团,像只鹌鹑似的,鼻青眼肿的脸上流露出惊惶的神色。
好在船靠岸不久,就来了一伙官差,于是蟊贼们看着欢天喜地似的乖顺地被牵成一条,跟着官差向衙门走去。或许是被关押在监牢中,但大多数可能是充作苦役,在大雍的各个矿场、盐场等苦劳之地,耗干所有血气,他们不会有被宽恕的可能,也永远等不到得见天日的那一天。但此刻,他们甚至因仿佛捡回一条命而欢喜。
英姿飒爽的夫人透过舷窗看见这一幕,摇头叹息:“想来都是些平民百姓,估计也是第一次干这种营生。”
“无论如何,做烧杀抢掠的贼匪就是不对。第一次第二次有什么区别?”少年扶着窗沿,目光森寒。他想到那些可笑的连只鸡都毒不倒的迷香,可若是真的迷香,这一船人都将成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难道还能去赌水匪的善心么?
“是啊,第一次还是第二次、第三次,都有什么区别呢,做了匪类手上还指望干净么。”夫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川儿,你做得很好。”
这一回也就是万幸,客船上众人都没有什么伤亡,可他们一行人的幸运不代表以后的人的幸运。即使真的像这些蟊贼告饶时说的“只想拿些钱财勉强度日罢了,不想有什么害人之心”,可有抢夺,就有反抗,两方相争,动刀见血是迟早的事。见血之事,有第一回,接下来再下手也不难了。于是就算起初掳掠银钱的小贼,也会变成江水上恶贯满盈的巨匪。
此刻只有一腔稚嫩正气的少年不曾去深想,而他谙熟世事的母亲却有隐忧。回乡探亲,平江水路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客船已经不知坐过多少回,可江上遇匪两年来已经碰见了四次。世道已经变乱如此了么,她想到这一年几乎都奔波在剿匪路上的丈夫,又想到歌舞升平的洛京城。
再多忧思愁情都沉入滚滚江水里,不知何日才会汹涌翻滚上来,酿作滔天怒浪,或许也将永沉江底,再也不为人知。
此番变故吓得贺钦夫妇心头惴惴,也不再和女儿分两间屋子住了,四个人都呆在一间屋子里。贺钦几乎再也没合过眼,把妻女看得死紧,更不许女儿到甲板上晃悠。贺重华素日里心静,被拘着也没什么不安,只是苦了贺重玉,连去甲板上看水鸟的消遣都被夺走。
客船经历了江上遇贼一事,此后倒是平安无虞,一路风平浪静地到达了谯州。
直到走上码头,听见这里的人和郗宁县迥然不同的口音,贺重玉才恍惚感受到,自己真的离开了郗宁,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地方。而她抬头望去,一个远比郗宁繁华的城池向这个没见过几分世面的少女徐徐展开它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