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窍庄正北方,云雾间藏着雕梁画栋一座阁楼,门前花圃遍植野山茶,此刻正是花盛将衰之际,放眼望去泼墨山水中一点嫣红,一片似鬼域又似仙境。
“栖神轩?”唐恣苦笑着念出牌匾上的名字,有些犹豫道,“这......”
“这是我母亲生前的居所。”齐小南抬头和他一起看那只牌匾,“与齐兆的游天阁相对,先生也觉得...名字太狂妄了对不对?”
唐恣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有些不解,连皇城里都从未有人敢自封为神,这里的主人却堂而皇之住在了栖神轩,不知是胆大还是无知。
齐小南悠悠道,“我见到的时候也觉得十分不妥,但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得,齐兆对她情深意重,听老人说,她嫁入齐家的婚房便是这座栖神,但母亲过世后...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个秘密,如今我想告诉大人。”
唐恣跟着她的身影穿过那片浓烈的红海来到屋前。
这里自桓思隐去世似乎就不再有人打理,地上湿滑,鼻尖都是**的水木腥气,檐下还挂着森然的挽联与几只白纸灯笼。
齐小南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入眼正厅是已经收拾干净的灵堂,两侧素瓷花瓶插满了落败的白梅,左厢用珠帘隔开,能看见里面一张没有被褥的木塌,左侧墙上供着一只小小的观音神龛。
唐恣绕过几个破烂蒲团,看着齐小南掀开帘子走进卧房,她先是给那那座观音像上了一柱香。
然后她深深地瞧了唐恣一眼,抬手在神龛后轻轻一掰,那只神龛就如同一扇柜门般向外弹开,霎时便露出了里面一尊流光溢彩的白色神像。
神像通体白玉,小臂长短,安静居于观音之后。
唐恣突然敛起了眉毛,愕然道,“栖神轩,原来是栖的是这样一尊神。”
齐小南侧身示意他看,疑惑道,“这不像是寻常的神像,既不是菩萨也不是罗汉。”
唐恣轻轻地神龛后取出白玉像握在手中,玉石触手生温,白璧无瑕,清晰可辨是一个俊美的男子形容,眉眼清秀透着些许淡漠疏离,薄厚恰好的唇轻抿,虽然不在笑,却隐约有悲天悯人的意味。
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这尊神像的身后还配着一把长弓,弓首雕刻着凤池长啸,原本还称得上是柔和的神像,瞬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在寝室供奉这样一尊神像,还要藏起来。”齐小南突然有些难以启齿,“难道...难道我是他的......”
“不会。”唐恣摇摇头,“栖神轩是她嫁入齐家的婚房,如果这尊所谓的‘神’真是她的情人,事情便说不通了,那时她还未去玄都观,也未生下你......我看着这座像的服饰打扮,倒像是某个前朝宗亲公子。”
齐小南恍然,柔声道,“是我想多了,那他...会不会是母亲逃难之前的家眷?这尊像一副贵族打扮,母亲她又是官家小姐......”
唐恣没有回答,他对桓思隐逃难一说本就存疑,不敢妄下定论。
他转了转神像并未发现工匠小印,但巧刻出的翻领窄袖胡服和他腰间的蹀躞七事都精美异常,仿佛在暗示他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弓箭上的凤池长啸,那枚玄铁令还贴身放在他的腰间,双树盘旋,顶端裂开一麒麟一凤池,中间是一只小小的狐......
唐恣神色忽然凝重,但很快,他换上一副柔和笑脸,将白玉像交还给齐小南,“桓夫人逃难至此,用这种方式祭奠战乱中丧生的家人的确有可能。”
齐小南愣了一会儿,苦笑着将白玉像又藏进了神龛内,抬眼喃喃,“也不知我这位未曾谋面的亲人是谁。”
唐恣站在她身后,将神龛缓缓合上,笑道,“不管如何,他都的确是个美人,光是雕像就已经让人有些移不开眼了。”
“是吗?”齐小南悠悠叹气,收拾好落寞神色,朝他一笑,“我母亲也是个美人,哥哥也是个美人,她的家族自然也都是美人。”
唐恣弯了弯眼睛,“你岂不是把自己夸进去了。”
“这可是先生自己说的。”齐小南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声音忽而细如蚊蚋,“虽然左先生这样说,但心里面恐怕从来没有把我当作是个美人吧。”
唐恣尴尬一笑,敷衍道,“并非如此,姑娘是我生平所见难得的美人。”
齐小南“噗嗤”一笑,“我不过随口逗趣罢了,左先生不必这样夸赞。”
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不过今日这尊玉神像,可千万别告诉我兄长,照他的性子,多半想的比我还多。”
唐恣自然满口答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栖神轩,入眼茶花似火,笼罩的薄雾经久不散。
锦色的身影顿在花丛中,她的眼神好像蓦地又黯淡下来,一缕青丝从髻中脱出,恰到好处地垂在耳边,唐恣能看见她垂下的浓睫和雪肌明眸,难以言明的娇艳和妩媚。
他突然很想叹气。
齐小南似乎在自言自语,“也不知我为了替母亲讨回公道是对是错,毕竟我的身份和她的身份终是见不得光的,以后我又能去哪里......”
一个布衣仆从从花圃尽头走进,低眉顺眼道,“小姐,少爷有请左先生去一趟。”
齐小南匆忙收拾好情绪,又恢复了大小姐的模样,她道,“这个时候兄长有何事要见左先生?”
仆从躬身道,“有一位公子今日拜访玉窍庄,说是左先生的朋友。”
唐恣了然,悄声道,“应当是我山下的那位护卫朋友。”
齐小南知他微服出巡定然带了护卫,点点头,“既然是先生的朋友,那便一起去看看吧。”
未时,玉窍庄正厅。
齐叙打量着眼前自称为“左先生朋友杜江天”,正在喝茶的年轻人,神思忧虑。
“杜先生,左先生同你是否云游四海,救人无数?”
齐叙有些不习惯一位如此沉默的客人,但他开口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尴尬,云游大夫不治病又能干什么?
杜江天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左先生医术有如华佗再世,在下不过是他的小小学徒,怎担得起齐少爷一句先生。”
“不不不。”齐叙见他衣着素雅,谈吐礼数皆成一派风采,自然不相信他是什么小小学徒,只当杜江天在自谦,讪然道,“杜先生不必如此谦逊,能与左先生做朋友,医术自然也不在话下。”
杜江天欣然受了他的恭维,低头默默喝茶,整个厅堂又是陷入了死寂。
齐叙正搜肠刮肚寻些由头让气氛不那么沉闷,门口就蝴蝶一般飞进来一个锦色身影,“兄长,有谁来了!”
齐小南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一脸悠哉的杏林圣手左先生。
齐叙如获大赦从椅子上起身,介绍道,“杜先生,这是舍妹,被惯得有些无法无天,还请不要见怪。”
齐小南打量着这人,又看了一眼唐恣,心道这人文文弱弱不像个护卫,应该是个尚书府文书之流。
而左素光先生见到杜江天后,面皮微不可查的抽了一下。
杜江天像是没看到他,悠悠然放下茶碗起身,拱手朝齐叙道,“多谢齐少爷招待,不知在下可否同师傅借住在此,当然银两我会补上。”
齐叙好脾气地摆摆手,“左先生给舍妹治病,怎可再收您的钱财,倒是今夜正好我在府中设宴,就当谢谢二位,还请不要推辞。”
杜江天凝眉,似乎张口想说什么。
左素光深知此人惯会扫兴,已经抢在他前头开了口,“这是自然,多谢少爷款待。”
齐小南站在他身侧,偷偷朝唐恣眨了眨眼。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慈轻。”唐恣带上小居的门,摸着下巴苦笑道,“杜...江天?你倒是比我还会起名。”
“不然本司上去跟他们说我叫姬云崖?然后让齐小姐把冒牌货抓到京兆府去,这样你就是刑部司京兆府大牢都住过的贵客了。”
唐恣悻悻然,“别别别,京兆府尹严大人还没到任,我可不想成为他新官上任第一把烧起来的火。”
“杜江天”在桌旁款款落座不再拿他消遣,正色道,“你在玉窍庄耗这几日查到了什么没有?”
“要看你问的是家族秘闻还是狐仙作祟了。”唐恣在他对面叠杯子玩,面露难色,“我想了半天什么地方能撑得起那样一出群魔乱舞,除了玉窍庄便只有山头上那些荒废于战乱的豪门宅邸了,但我在玉窍庄并未发现如都大人描述中那副模样。”
“我对这些家族是非,恩恩怨怨并无兴趣。”姬云崖看着摇摇晃晃垒起来的四个瓷杯,“我是来告诉你世外居在哪里的。”
那张地图被四只杯子各压住一个角落,世外居所在被描摹地十分清晰,连玉窍庄和天福镇所在都标明了位置。
“去世外居,从这里需翻过一座玉脉矿山,但山路湿滑难行,只有天福镇最擅长走马的轿夫能抬人上去。”姬云崖敲了敲桌面,突然笑道,“你知道这张图是怎么来的吗?”
姬云崖很少笑,尤其是这种意味不明的冷笑。
唐恣跟着一咧嘴,在世外居那处圈了一圈,“当然是有人送给你的,而且是送到你手上来的。”
姬云崖把玩着其中一只瓷杯,没再说话。
天色将晚,窗外远山成了浓重的墨影,雨打竹林淅淅沥沥如同鬼魅低吟,整座玉窍庄仿佛瞬然充斥着腐朽难言的阴谋气息。
“其实从我出长安开始,我就一直有种感觉。”唐恣压低了声音,那枚玄铁令被他放到地图上,麒麟凤池栩栩如生,几欲从铁岭上腾空而起,“太顺了,所有的事情都太顺了......从我拿到这块令牌开始。”
姬云崖看他一眼道,“你不会怀疑是孙统吧。”
“当然不是孙大人。”唐恣挑眉,“但是孙大人说过一件事,他去见都大人时,都大人病的神智不清,那这个详尽无比的狐仙故事和这块令牌.....或许根本不是他本人交给孙大人的,我的注意一直放在狐仙这件事上,却忽略了这一点,至于为什么要交给孙大人......”
“因为他是本司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姬云崖眼中含着一丝戏谑,“有人觉得,一些事情由我来揭露比严大人揭露更公平。蓝田县直属京兆府管辖之地,都冰身为蓝田县令一旦出事直接关系到严郢这个京兆府尹,他又是孙统的同科,要耍手段,实在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唐恣突然疑道,“那你不会就这样一个人跑来了吧?”
“来倒是一个人来的。”
姬云崖道,“但是我来之前让孙统把都大人和他那两个家仆接到了尚书府,毕竟都大人年纪大了,驿站那种地方不太适合养病,另外赠我地图那个车夫,我也已经让罗掌司好生照顾了。”
藩篱无限景,恣意买江天。——杜甫《春日江村五首》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左思《杂曲》
齐小南:左先生...
唐恣:可以了可以了,再说就烦了。(x
ddl之前交完了代码,我满血复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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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