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白府大门紧闭,一片死寂。
虞叹星一身干净利落的夜行衣,面戴神似修罗的黑色面具,脚尖轻点,提剑翻墙而进,眨眼间便稳稳地站在了白府院内。
——只是眼前所见,饶是见惯血雨腥风的她都不由得感到一阵不适。
院中遍地尸首,血肉横飞,连内脏都被拖了出来,白老爷了无生息地躺在血泊之中,双目被剜,脸上还保持着临死前的惊恐表情。
虞叹星蹙眉略一思忖,心中忽觉不妙,正欲转身离去之时,白府大门突然被打开,一大批人蜂拥而至,见满院血色,均露出嫌恶与惊恐。
为首之人身形颤抖,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看见虞叹星执剑立于院中,指着她厉声喊道:“夜鬼修罗!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我白府究竟与你有何仇何怨?你要屠尽我们满门?!”
仅此三言两语,竟是直接定了虞叹星的罪。
虞叹星瞬间明了——这是又有人要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她头上了。
她行走江湖,心无旁骛只为寻求当年真相,可暗中总有一双手千方百计地阻止她。
尽管她武功高强,但凭一己之力也难以抵御江湖腌臜险恶,三年前的谭州血案便是她声名狼藉伊始,见过她的人只知她所带面具形似地狱修罗,自那之后,她便有了“夜鬼修罗”的称号。
虞叹星分外不屑,她虽双手染尽鲜血,但终归是干不出来挖人内脏这等恶心事的,挑眉问道:“你说是我屠了他们,证据何在?”
白择州愤然大叫:“你不必狡辩!我们早已接到密信,信中言明今夜之事乃你所为!今夜我等必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虞叹星闻言不语,却是透过面具细细打量起这带头回话之人。
她总觉得,这人眸中的恐惧并非这满地尸首所致,倒有一些不易察觉的心虚。
虞叹星嗤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江湖之中,人人皆知你夜鬼修罗冷心嗜血,此番白府满门惨死,现场又只有你一人,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得出这等残忍之事?”
“所以你们认定是我干的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
虞叹星了悟似的颔首,道:“行,那你就这么想。”
栽赃之事,她每次都懒得和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解释,有的人只是想要她死,即便她再怎么努力证明都只是徒劳,那些苍白的解释,最后只会变成屠宰之刃下的狡辩之辞。
人就是这么有趣,总想要别人来做替罪羔羊。
只可惜,她可并非羔羊。
“果然是你!”白择州瞪眼大叫,高声喊道,“各位,今夜,我们要替天行道,为我白家上下几百人丁报仇!”
一时间,众人纷纷攻向虞叹星,她果断拔剑防御,只守不攻。
一群只会跟风的蠢货。
虞叹星心中暗骂。
争斗良久,虞叹星被人包绕抽身不得,身上亦难免负伤,她心下涌起烦躁,忽然转守为攻,猛地挑落攻击之人手中所执之剑,趁机闪身跃至白择州身后,凑近他耳畔低语,声音如同鬼魅。
“我很大度,这罪我能替幕后之人担,只不过我得要点儿回报。”话音一落,虞叹星双手一拧,竟硬生生拧断了那人的右臂。
“啊——!!!”
刺耳的痛呼响彻云霄,虞叹星毫不留情地对着他后背狠狠一踢,趁人群上前接住白择州的间隙,她迅速转身离去,隐入黑夜。
白择州痛苦地捂着右臂,甩开众人搀扶,用尽力气疯狂叫道:“快追!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
“若想追她,先过了我这关。”
众人正欲动身之时,面前赫然立了一名劲装少年,面色清冷,眸中带刃。
“你是何人?”白泽洲厉声问道,“你可知逃走的是谁,此番阻拦,意欲何为?!”
那少年神色淡然,道,“那是我家主子要保的人。”
“少与他废话,阻拦我等追杀妖女,定非良善之辈,一律格杀!”
转瞬间众人便与少年争斗起来,然而少年武功了得,竟是毫不费劲将这一众正道子弟给拦了下来。
战至最后,少年将剑归鞘,看着无力反击的众人,忽然道:“忘了说,我家主子是迎风阁阁主。”
白择洲闻言一惊。
迎风阁,以收集和贩卖情报为主要营生的天下第一阁。
情报买卖易得罪权势,但迎风阁敢光明正大行此危险营生,暗中线网罗列之广,背后权力之重,均是深不可测。
白择洲稳了稳心神,心知此时早已追不上虞叹星,料想对方寡不敌众,又道:“迎风阁阁主?他派人阻拦我等追杀妖女,可是要与整个武林为敌?!”
“我倒是想问问,阁下凭什么敢将自己的地位抬高至整个武林呢?”
黑夜中一道不容置喙的声音硬生生将众人都激出了一阵寒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绿衣锦袍男子自府外信步走出,手持折扇,嘴角含笑。
分明是朗月之姿,面容上却隐约带有一丝病色的苍白,而徒增了一抹诡谲危险的气息。
他拱手一礼,笑道:“迎风阁,奚玉泽。”
白择洲象征性地回以一礼,冷嘲热讽:“奚阁主,今夜阻拦之事,是否应该给诸位一个交代?”
奚玉泽并未答话,却是转言道:“白二公子?白府今夜满门惨遭屠戮,您却独身未回,这莫非就是所谓的......侥幸?”
“你莫血口喷人!”白择洲疾言厉色,却是心虚地扫视了一番身后众人。
奚玉泽挑眉一笑:“血口喷人?我方才可有说什么栽赃陷害的话吗?”
白择洲梗住言语,良久才憋出一句:“含沙射影,奚阁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原是如此。”奚玉泽了悟地颔首,躬身道,“刺激到白公子,在下向您赔罪。”
“不过白公子莫急,今夜在下前来,正是要彻查白府此案。”奚玉泽展扇一笑,视线转向一旁的少年,状似严肃,“不是吩咐过不要伤人么?去给白公子道歉。”
那少年此刻却是闻言一愣,踟蹰道:“阁主,那不是......”
奚玉泽轻轻摇扇,笑而不语。
呼之欲出的话语被少年咽下,他明白他家主子的意思了。
池离抽出鞘中长剑,猛然一挥,以迅雷之势将白择洲本就折断的右臂砍下。
血腥喷涌,一声惨叫划破长夜。
奚玉泽仍然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道:“白公子,家仆先前多有冒犯,携礼谢罪,还望您能海涵。”
白择洲已经痛到冷汗直流,无法开口,身旁人忽然叫道:“断人手臂,这是何礼?!”
奚玉泽不紧不慢道:“白二公子右臂骨折,痛苦不堪。在下助其斩断痛苦,这便是礼。”
众人颤颤巍巍,却仍有愤愤不平之士直言不讳:“迎风阁阁主今夜所为,就不怕遭到江湖唾骂吗?!”
奚玉泽不甚在意,道:“自然是怕的。”
他眸色冷冽,睨视众人,又道:“所以,今夜之事,还要劳烦大家忘了。”
话音一落,奚玉泽瞳孔竟化为金眸,泛着幽冷的寒光,面前众人瞬间双目失神,瘫倒在地。
“阁主!”
金眸消去时,奚玉泽身形一晃,池离急忙上前搀扶。
“您明知自己身体吃不消,为何还要用这个能力!”
他抬手示意无事,用下颌指了指昏迷的白择洲,道:“将他带回去。”
奚玉泽望向先前虞叹星隐入的遥远黑夜,此刻月光倾洒,他眸中覆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光。
......
虞叹星离去后并未回到客栈,她如今被人栽赃,暗中之人既然可以给她传信,便说明那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
她在清寒夜色中疾行,正思考去往何处之时,一名女子忽然出现于深夜之中,撑伞而立,拦住她的前路。
虞叹星瞬间警觉,摸向剑柄。
“姑娘不必紧张,小女子此番拦路并无恶意。”那女子声音温婉,眼含笑意,“姑娘今夜可是暂无去处?若姑娘不介意,我家主人愿为姑娘提供住所。”
虞叹星蹙眉:“你家主人是谁?”
女子浅笑嫣然,道:“姑娘若愿意随小女子走,自然会知道的。”
“你不肯告知,我又怎么可能轻易跟你走?”
“不肯么?”女子似是分外苦恼,虞叹星却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可方才那些人伤您的兵器上淬了毒,若是不及时解毒救治的话,我家主人会生气的。”
“什......”虞叹星话未说完,晕眩感愈发严重,她此刻的世界天旋地转,昏迷之前,她看见女子向她走来,恍惚间听到她的声音。
“虞姑娘莫担心,小女子身无长处,医术却还算说得过去,姑娘不会有事的。”
......
虞叹星醒来时,正躺在一张素雅的床榻之上,屋内典雅讲究,檀香淡淡。
她猛然忆起昏迷前的事,挣扎着披衣坐起,在一旁找到自己的剑拿起便往屋外走,打开门却撞进了一片温热的胸膛之中。
风卷轻纱,淡淡药香袭来。虞叹星后撤一步,看清了来人的面孔。
“虞姑娘醒了?”
那是一个锦衣公子,眉眼朗俊,双眸光华宛转,翩翩如玉,正端着一碗药汤含笑看她。
风神楚楚,好似仙人,千种风情,又似牡丹。
“这是何处?”虞叹星心生警惕,下意识摸向腰侧却摸了个空。
——她的玉呢?
不及疑惑,那男子便温声道:“在下奚玉泽,此处是迎风阁。虞姑娘昏睡良久,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奚玉泽?你是迎风阁阁主?”
奚玉泽颔首,将药汤递至她面前:“姑娘先前身中剧毒,如今余毒尚未清完,先将此药喝了吧。”
虞叹星并未接过,满眼警惕:“为何救我?”
奚玉泽面色未变:“喝下它,我便告诉你。”顿了顿,又道,“放心,不会害你。”
奚玉泽的语气真挚无比,她看向面前的药汤,浑浊的药水倒映出她此时苍白的脸色,思忖片刻后,她端起药汤一饮而尽。
昏睡期间没有伤害她,想来这汤药也无事。
她喝完后,奚玉泽非常适时地递来一方巾帕。
虞叹星看他一眼,才接过擦去嘴角的水痕。
奚玉泽目光柔和,带她坐到屋内,这才道:“虞姑娘,在下并非平白救你,而是有事委托。”
虞叹星闻言,心中警惕略微淡了一些。
若奚玉泽只是出于好心救她,她是断然不会信的,利益需要很明显比无缘无故的善心可靠得多。
“何事?”
奚玉泽微微躬身,分外恳切:“在下想请姑娘入迎风阁,协助在下调查一起十二年前的旧案。”
“十二年前的旧案?”虞叹星闻言顿时警觉,很难不作联想。
奚玉泽道:“世人皆言,十二年前江家惨遭追杀,均是因为一本武功秘籍,可事实真是如此么?当年江家流放本就与灭族无异,毫无还手之力,众人若真是为了一本秘籍,直接抢了便是,何必要做到杀尽江家满门的地步。此为蹊跷之一。”
他直盯着她的双眸,又道:“世人又传,天下第一剑于启山为救江家而死,但前不久我们收到一则情报,情报上说——他是自杀。”
虞叹星凛眸:“迎风阁果真不愧是天下第一情报组织。”
奚玉泽缓缓一笑:“看姑娘的反应,这则情报为真。那么,为何天下第一剑被传为救江家而死,此为蹊跷之二。”
“至于蹊跷之三........”他看着她,忽然问,“虞姑娘可有想过,自己为何在这三年突然屡被栽赃,恶名远扬?”
“栽赃?”虞叹星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道,“看来关于我的那些传闻,迎风阁也清楚得很?”
“在下,从不轻信传闻。”奚玉泽不慌不忙地笑,“姑娘也许不知......迎风阁,有无数种验证传闻的方式,只是验证需要的时间或长或短罢了。”
虞叹星道:“那看来本人的传闻应该算是棘手的那一类,毕竟到如今,也只有迎风阁敢断言是假。”
她转头一笑,不等奚玉泽继续开口,十分了然地回答他此前的问题:“为了掩盖真相。即便不能阻止我行事,也至少要让我不好过。”
“不错。”奚玉泽颔首。
“幼稚的把戏。”虞叹星不禁嗤笑一声,又问,“所以呢,你想查什么?”
奚玉泽不再拐弯抹角,道:“我想查的事,应该与虞姑娘一致——当年全部的原委。”
虞叹星心下暗忖。
她花了整整十二年时间追寻于启山自杀的真相却屡屡受阻,而今日奚玉泽与她所言无一不显示迎风阁势力之大,若与他合作,兴许真能事半功倍。
少顷,她便下了决定。
她颔首道:“好,但我有条件。”
奚玉泽没有犹豫:“请讲。”
“一,调查到的所有信息,我必须全部知道。二,与于启山有关的情报,迎风阁不得贩卖。三,真相一旦查清,我便立即退出迎风阁,任何人不得阻拦。”
奚玉泽轻敲桌面略微思索,随即颔首:“成交。”
念及虞叹星的身体状况,奚玉泽与之交代了一些阁内行走的事项便准备离开。
离去之时,他忽然问了一句:“姑娘为何不问问,在下为什么要查这件与自己几乎毫不相干的事呢?”
虞叹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甚在意。
“你有你的目的,没必要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奚玉泽了然,却还是补充道:“姑娘也请放心,在下的目的不会伤害到你和你所在意的东西。”说罢,这才转身离去。
他走后,虞叹星立即回到里屋,掀开被褥,找寻自己的那半截玉佩。
她本就是于启山收养的弃儿,于启山死后,她在这世间孤苦伶仃,流离失所,只靠着曾经的记忆过活。
她要找到那块玉,那是她此生唯一与过去有关的东西。
她在屋内翻箱倒柜,却仍未见到玉佩的半分踪影。
那晚她碰到拦路女子时玉佩尚且还在身上,怎么如今便无影无踪了?
虞叹星苦寻未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忖。
她衣裳被换,料想为她换衣之人应该知晓玉佩的去处,她得去问问。
方才奚玉泽在时她居然忘却询问此事,虞叹星很是懊悔,她这一回当真是轻视了。
一番收拾,她便立即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