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朔朔,流亡路上寒霜万里,满目萧瑟,一行人步履蹒跚,缓缓行走于残道之上。成人之间相互搀扶,垂髫幼儿已然没了力气哭泣,只得边走边下意识擦擦眼角那早已干涸的泪痕。
这一纵衣衫褴褛、面色沧桑之人前方,一名约莫九岁,身袭豆绿色衣裙的姑娘却衣衫整洁,双眸清亮,一双小手紧紧牵着身旁高她大半个脑袋的男孩,时走时停,不时回首等候,似在引路。
步行数十步,她探头望了望前路,指向前方,道:“小溪哥哥,前面就是我家老头盖的几间茅屋,你们这今夜便在那处休息吧。明日一早我给你们带些口粮,你们路上带着吃。”
被唤作小溪的男孩约莫十二三岁,他扯动干裂的嘴唇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感激道:“谢谢你,小鱼。”
“我师傅那老头说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可是牢牢记住了——对了,这个给你。”名唤小鱼的女孩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短哨,递到他手里,“方才那些追杀你们的贼人若是再来侵扰,你便吹响这个骨哨,我会叫上我家老头立马赶来。你放心,凭我们的武功,定能保你们平安!”
江行玺接过骨哨,若有所思。
他本是武林盟首江氏少主。
如今天下,圣上苛政,权贵趋炎附势,民不聊生,江湖人士纷纷心有不平,江家作为武林盟首,自然率领一众侠义之士暗中图谋,欲推端王为新帝,江家得端王信任,受命诸多要务,暗中运送军饷便是其中之一。
不曾想,却因内讧而被盟友柳氏污蔑私吞军饷,闹至朝廷,江家满门惨遭流放,端王失势,江氏之主为证清白,自缢而亡,其妻亦随夫而去。
只余下他这枚独子和一众仆从。
这一路流亡强盗无数,活着的族人早已寥寥无几,如今又遇贼人追杀,若非眼前的女孩相助,只怕早已灭门。他此刻心绪复杂,万分的感激最终都只汇成一句:“谢谢你。”
到了屋前,众人一番安顿,小鱼打过招呼准备离去,江行玺将她拉至一旁,往她手里塞了一块破了一半的玉佩。
“这是谢礼。”他不好意思地开口,“流亡数月,强盗贼人数不胜数,我们早已不剩任何财物,这是我身上唯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
小鱼正想谢绝,只见他神色严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好堪堪接过。
她将玉佩郑重地收好,望进他似是松一口气的眸中,抬手抚平他紧锁的眉头,笑意嫣然:“小溪哥哥,我家老头说,不论世事如何无常,都要心平待之。眉头总是皱着可不好!”
先前她给的短哨被他紧握在手中,他瞳孔隐现泪光,却依旧倔强地朝着女孩微笑,似乎在拼命维系着得体大方。
“好。”
女孩离去后,江行玺和众人一同将屋子收拾了一番,他出门将随行的行李搬出,寒林熟练地上前欲从他手中接过,道:“少主,让我来吧。”
江行玺摇头示意:“今后不必再唤我少主了。”
江家流放,曾经风光无限的武林盟首已无,父母仙去,他早已不是少主。
寒林似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固执地从他手中抢过行李,道:“不论发生什么,少主您永远是少主。”说罢,他抱着江行玺的行李转身进屋。
手中空荡,江行玺一时五味杂陈,他攥了攥拳,又去拿另外的行李。
他知道江家是被污蔑,却无力平反。他此刻想法太过纷繁杂乱,唯有让自己动起来,才可有片刻的心安。
……
第二日清晨。
天蒙蒙亮,小鱼抱着满怀的杂粮奔来,在接近屋子的时候放慢了脚步。
她从窗口探视,只见江行玺早已起身,正巧看见了她探出的脑袋,连忙从屋里出来。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他一出来便问。
小鱼边将手中的食物塞到他怀里,边解释道:“是我家老头。我跟他说遇到了你们,他不知抽了什么风要提前行程,想尽早赶回中原。”说罢,又笑他,“你不也起这么早。”
江行玺连忙道谢,心中暗忖,原来他们正要回中原。
“我便先走了,那只骨哨你好生拿着,它可以千里传音,不论你在哪儿吹响它我都能听到。”她笑着说,“放心吧,我一定会来。”
女孩走后,江行玺安排寒林将粮食分给众人,自己寻了一处清净之地,端详着手中的骨哨。
骨哨千里传音,世间仅有三枚。
第一枚为天下第一剑于启山所有,第二枚为掌管情报的迎风阁所有,第三枚则下落不明。
先前未曾细想,此刻静下来才意识到,那个女孩拥有骨哨,身世定然不菲,只是不知道他手中这骨哨属于第几枚了。
他摆弄着骨哨,突然发现上面刻了一行小字:
“音随心动。”
他低声念出,正思忖着这行字的深意,突然听见屋内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江行玺急忙冲进屋内,只见两名蒙面人手执利刃,刃上早已染了鲜红。
屋内尸体横陈,寒林捂住受伤的臂膀,大喊:“少主快走!”
蒙面人闻言猛然向江行玺刺去,他迅速侧身躲过,堪堪接住了几招,找准间隙冲向寒林身旁将他扛起,道:“一起走。”
江行玺一面支撑着寒林逃走,一面勉强抵挡着蒙面人的连番进攻,身上早已负伤,寒林虚弱地协助,绝望地唤他:“少主,把我放下吧。拖着我,我们谁都活不了。”
“闭嘴。”江行玺低声呵斥他。
自三岁起寒林便一直在他身边,如今满门被灭,他此刻便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他不可能抛下亲人不管。
江行玺一面迎敌,一面嗤笑道:“柳家老贼当真心虚,令人作呕。”
蒙面人紧追不舍,步步相逼,而此时他们二人早已气力将尽。
危急关头,江行玺突然想到了骨哨。
没有片刻犹豫,他当即拿出骨哨奋力一吹,浩荡之声竟响遍雪原。
下一瞬,两只银针自远处倏地袭来,划破长空,直击那两名蒙面人咽喉。
二人倒地后良久,刺眼的白色荒原里,一大一小的身影缓缓出现,女孩急匆匆地跑向江行玺,关切地问道:“小溪哥哥,你们没事吧?”
江行玺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无妨,多谢......”
“行了,救完人就可以走了。”江行玺话音未落,小鱼身后的老者便道。
他抬头,看见一张无奈又严肃的脸。
“你这老头,救人和赶路到底哪个重要啊?”小鱼愤然。
“尽早赶回中原才是真的救人!你懂个屁!”老者气呼呼地从怀中掏出两瓶药扔到江行玺手中,道,“西行五十里有一家驿站,你报我的名号,他们会收容你。”
江行玺正身向他施以一礼,谢道:“不知尊者名号。”
老者一把将小鱼拉起来,看了他一眼,道:“于启山。”
江行玺心下暗惊。
原来他手中这枚骨哨来自天下第一剑客,原来他遇到的那个女孩,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徒弟。
“你不是说不准到处说自己的名号吗?”小鱼叫道,“你又自己说了!”
“死丫头。”老者拽着她就往前走,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还把我的骨哨乱送人,你管我呢!”
被拽着往前走的女孩匆匆往后看向江行玺,大声喊道:“小溪哥哥,我叫虞叹星!”
江行玺闻言不由地浅浅一笑。
将如此重要的骨哨赠给他的姑娘,叫虞叹星。
他记住了。
待二人远去后,江行玺将寒林扶起,准备向西出发。
离去之前,他看了一眼地上已然气绝的蒙面人。
咽喉的伤贯穿到底,直取命门,极准又极深,从相隔那么远的距离处能做到这般地步,那人内力和武功定然深不可测。
只是不知道,这两针是来自天下第一剑,还是那个女孩。
他收回思绪,踏上了西行的路途。
……
十二年后。
京城一间人群鼎盛的茶馆之中,说书人口若悬河,手舞足蹈。
“那江家原是武林盟首,却因私吞军饷而满门流放,不想两月之后,江湖才得知江家大少爷江行玺竟手握一本绝世武功秘籍!”
“据说这秘籍记载了自武功现世以来各门各派的精要秘技,江湖人士纷纷抢夺。江家惨遭流放,又深陷追杀,已是山穷水尽,危在旦夕,难道风光百年的江家,竟真要彻底泯灭世间了么?”
说书人叹了口气,刻意一顿,台下人正听得兴起,又怎肯罢休,不禁往那说书人面前的钱罐里扔去铜钱,连叫不已。
说书人这才一抚胡须,得意道:“不过,世事变化又岂能一语定夺?逃亡期间,江家屡次被人暗中相助,究竟谁愿意去救一个私吞军饷的犯忌之族呢——原来是闭关数十年,天下第一剑的于启山!据说这于启山与那江家老爷的交情颇为深厚,始终不愿相信江家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不仅一路相护,更是派人暗中调查军饷之事,情深潭水,此等执着,可歌可泣!”
说书人正是言辞激烈之时,却突然面色惋惜,叹曰:“可惜啊,觊觎武功秘籍的人数众多,又岂是他一人能应付得了的?于启山因此殒命,从此世间再无天下第一剑。不过所幸,军饷一事确实查清,江家原是清白之族!可此等波折过后,江家早已满门被灭,无人得见天日啊......旦夕祸福,世事难料啊。”
唏嘘阵阵,说书人合上扇面,拿起醒木正欲拍下,座下一头戴帷帽的紫衣女子却忽而悠然开口:“先生何不讲讲那天下第一剑的徒弟?”
说书人循声望去,礼而笑道:“今日说书时辰已尽,后事如何,且听明日……”
绿衣女子不紧不慢地抬手,在桌上搁了一枚金元宝。
说书人双眼一直,周遭宾客亦是惊叹此女阔绰。
“先生,这下可以讲了吗?”帷帽遮住了女子的面庞,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语气悠然,却不由得让人下意识认为她此刻定是唇角带笑,满眼得意。
“这……”说书人望着那元宝,略带犹豫。
“我想,诸位也一定对天下第一剑是如何教出来个离经叛道的徒弟感兴趣吧?”
女子帷帽微微侧过,含笑对着茶馆中其余众人说道。
“是啊,天下第一剑于启山可谓正道的斗南一人,可他的徒弟……”
“他的徒弟莫非就是那作恶多端、臭名昭著,却至今无人见过其真实面孔的夜鬼修罗虞叹星?”
“虞叹星?!可是三年前那谭洲血案的元凶?!据说当年她也想得到那本秘籍,于启山便是她亲手所杀!当年那夜鬼修罗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残忍冷血,实在是可怖!”
“可快别说了!那夜鬼修罗最忌讳别人耳后嚼舌,谁知道她会不会听漏了风声,到时候丢了性命可得不偿失哩!”
茶馆一时间人声鼎沸,夜鬼修罗的名号一出,竟是人人闻之色变。
众人喧嚣之时,帷帽女子浅呷一口茶,竟是将那元宝遗在桌上,不顾身后之人的惊异目光,转身离去。
……
虞叹星回到客栈房中,取下帷帽随意往桌上一搁,翻身扑进床榻之上。
她单手枕着后脑,望着微晃的床穗,神情淡然,思绪飘远。
十二年了。
自幼时救下那一族流亡之人,于启山命陨于燕山,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间,那件事始终是虞叹星此生刻骨铭心之首、钻心之痛最甚。
说书人说,于启山是为救江家而死,可只有她知道,于启山是自杀。
他留下一封书信,上面却只有一句话。
“已赴燕山之约。”
她不知老头赴的什么约,也不明白,她家老头乐知天命,怎么在去了一趟燕山之后就选择了自杀。
虞叹星想起先前在茶馆听到的一切,不由得心中嗤笑。
连她都不知道的当年真相,在茶馆里竟被说得头头是道,她一向知道自己的声名狼藉,也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多有关她作恶多端的细节。
即便那些细节没有一处真话。
她兀自想着,窗外倏地射进一支飞镖,连带着一张字条狠狠扎于床柱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虞叹星猛然坐起,瞬间提起警惕,跃至窗边张望——目之所及,行人来去匆匆,哪里还有可疑之人的半分影子。
她疑心地从飞镖上取下那张字条,展开看完之后,眉头紧锁。
那字条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欲知燕山真相,今日子时,白府大院,恭候大驾。
虞叹星心中暗忖,谁会在这时给她传信?
若看内容,赴约之地在白府,还是在大院,可以推算是白府之人,只是......
白府乃京城首富,行商世家,向来不深问江湖之事,又怎会知晓她的身份和当年的真凶与原委呢?
虞叹星收起字条,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腰间那半截玉佩。
她从不错过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一切线索,即便这是陷阱,她也愿意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