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之家 第6章 （六）

“宋公子，再有几日就到了。”车夫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受痛，跑得更快，扬起了漫天飞尘。

车里传来几声咳嗽，半晌后才有人说：“走了几日了？”

“京城离咱那里可远嘞，这都过了半个月了。”车夫答道，悄悄扭头看了一下车内，门帘露出的缝里，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他不免在心里感叹，这么俊秀的人，看着身体也不太强，半个月的车马劳顿也没有半点抱怨。性子也是安静，除了问话，就自己呆在车里，安静异常，让他都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带人。

车内，宋焱翻看临走时族长给的折子，其实这半个月，他已经把它们翻看了上百次。初看时，是痛苦，再看，是悲愤。一字一句，都在讨伐当今朝廷吏部尚书——陈廷，也是在陈述他父母和宋海延的冤屈。宋焱紧紧盯着那几行字，心里还是和初看时一样被揪得生疼！

“许含玉未受一文钱贿赂，其罪名，可谓脏水之污，奸臣随意恶意泼之。然奸臣勾结之，审查之彼此荫蔽，终获歼家灭族之祸，臣实痛心也！故书此折，待有朝一日，沉冤得以昭明天下，还许氏以清白，厚葬之。”

那些被湮灭在大火里的秘密，都在折子里提及。宋焱合上折子，目光转向窗外，漫天飞消散，前路渐明，一切总该要有个了结，不管是为了宋家，还是他的父母亲族。

宋家祠堂大院。

宋无妄无聊地揉搓着干枯的叶子，在他坐的地方，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坟山似的枯叶粉。宋焱是去年秋天走的，京城路远，连个消息都没有。是好是坏，谁也不知道。哎，他现在就像个望夫石一样呆在这个院子里，每天虔诚地给老祖宗们点香上贡，祈祷宋焱赶紧回来。结果到现在，门口连个猫影儿都不见。

刹那间，“小坟山”消失无踪。宋无妄猛地站起身，一阵烈风从正前方吹过来，他扶住门框，差点被吹倒。哪里来的妖风？

杂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下一刻，一个黑影摔倒在他脚边。宋无妄吓得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那黑影倒下之后，风就停了，宋无妄等了很久，黑影还是没有要动的样子。他正要用余光瞥一眼，脚就被紧紧抓住。啊，要死了，他来不及思考，踹了黑影一脚，力气之大，让那个黑影往后翻滚几圈。

黑影闷咳了几声，微微侧了一下，呕出几口鲜血。宋无妄看了一眼自己的脚，糟了糟了，把人踹死了！

“你……小子，挺……记仇。”黑影断断续续道，这几句话仿佛又牵动伤口，他又吐出几口血，鲜红里带着黑。

宋无妄趴在后室门框上，警惕地盯着床上的人。一个抬手，他就拔腿跑了出去。

耳边幽幽传来：你是想渴死我吗？

鉴于前面的一脚把人家踹得咳了几大口血，宋无妄不能违背内心的内疚，端着水，踏着沉重的步子，抱着赴死的决心朝床上的人走去。

“别……别打我！”刚到床边，宋无妄就九十度鞠躬，把水递给对方。他真的相信对方会杀了他，上次光见个面就被死命往桌子上磕，这次还趁人之危踹了一脚，要死十辈子了。

陈羡摆了他一眼，接过水抿了一口，说：“信呢？”

“什么信？”宋无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懵懵得抬头看他一眼，刚看见那凌厉的眼神，赶紧恢复鞠躬标准姿势。

“……”陈羡懒得和他争辩，要不是自己现在没有什么力气，肯定要揍这傻子一顿，宋焱的聪明一点都没有学到。想到宋焱，他心中好受了一点。“宋焱叫你给我的信，不给我，难道等他回来之后再还给他吗？”

宋焱赶忙从怀里掏出信给他。陈羡没有拆开，反倒把信塞进衣服里。

宋无妄想提醒他，你那衣服全是血，把信浸湿了，看都看不清，却不敢。

“你跟了宋焱五年？”

“是。”

“你们在这张床上一起睡过？”

“？？？”宋无妄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只见那张苍白的脸上沾满血污，头发凌乱得散在两肩，有一些被嘴角的血迹站在脸上。此刻那双一见就难忘的狐狸眸子里闪着水光，波光粼粼，亮亮的。

见他没有回答，陈羡轻笑道，“你要是敢，早就抛尸荒野了，还能站在这里？”

“……”有股山西老陈醋的感觉，宋无妄怕再说下去，陈羡真的要把他抛尸荒野，赶忙换个话题，“你这身伤怎么来的？”

“你听说过保家仙吗？”

宋无妄摇摇头，这东西只在一些志怪书里看过，说出来和开玩笑似的。

“很久以前，有只狐狸刚刚炼成精，想到村子里试试怎么蛊惑人。最终被人抓住，关在笼子里，那家人请了家族里的一个风水先生过来。那风水先生一来，就对狐狸说了一句话，你可愿成为我们家族的保家仙。狐狸为了活命，答应了下来。但也因为如此，狐狸直接从妖精跃成了仙，可化人性，可消灾厄，可以做人做的一切事情。唯独有一件事不可以，不可以损害那家人半分，诅咒也不行。”

陈羡喝了一口水，说太多话，血从喉咙里用到嘴里，浓浓的血腥味熏得他有些眩晕。

“就这样，这保家仙如同世袭的官爵一样，传给狐狸的一代又一代，那家人的一代又一代，也受着这份守护。即便他们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也会相安无事。那些报应，都报在了狐狸的身上。终于有一年，那家人有人犯了滔天大错，保家仙承受不住报应，早早死去了，只留下一只尚未成熟的小狐狸。小狐狸接替了位置，也开始受到报应的反噬，不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差点也死了。有一个人在采药时捡到了奄奄一息的狐狸，哀叹了一声造孽，将小狐狸的伤治好之后，带着小狐狸回家，见到了另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两人一起睡觉，一起读书，一起祭祀。慢慢地，小狐狸长大了，必须回到那家，否则痛不欲生。”

这故事，听起来真神话。宋无妄心里暗暗道，可是陈羡不会这么闲，身受重伤还给他讲个故事玩。

他又悄悄抬眼看陈羡，想要找到一个讲故事的理由，却发现陈羡的身体变得透明，脸也由苍白开始变得灰白，原先黑色的眼珠已然变成了红色，犹如两颗红玛瑙。

“小狐狸回去之后一直很想念那个相伴的孩子，可是保家仙的身份不允许他离开。他回去了，身上的痛苦依然越来越明显，那家人肯定又在作恶了。他开始诅咒那家人，即便受到反噬。终于有一天，那个孩子说他为了他的家族的生存要去很远的地方，也许会活着回来，也许客死他乡。狐狸不舍得，但是他知道这些都是那家人引起的，他不死，那家人永远不会得到惩罚。”陈羡顿了顿，“于是我砸了陈氏的祠堂，消去陈家的一切庇护。剩下的，只能靠公正，要么陈家亡，要么……”

他没有说完，宋无妄眼睁睁看见陈羡化作苦败的落叶，杯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封信落在他刚刚躺的位置，静悄悄的，好似在那里带了几百年。

“陈羡！”

宋无妄猛地转身，就见宋焱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切都在按照族史上的来，不可撼动，不要妄想去改变。这种念头闪过脑子，宋无妄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想。

一条僵直的影子缓缓移到床前，想要拿起那封信，还未触碰到，信突然燃起了红色的火苗，不过眨眼功夫，化为灰烬。那条僵直的影子像被生生折断一样，扑在了床上。

“宋哥！”

以我之灵，护你生生世世永存。宋无妄茫然地望着空中，却找不到声音来自哪里。 半年后。

祠堂里坐满了许多人，大多喜笑颜开，谈笑风生。

宋无妄把药递到宋焱手边，没有接。一阵风，宋焱起身去了，站在众人面前。众人见他站起，也都站起来。

宋焱扫视了一圈之后，人都来齐了。随后清了清嗓子，开始每个祭祀日都会说的话。 声音低沉，犹如山间沙沙作响的树枝摇晃声。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宋无妄仰视着他，瘦削的脸颊，单薄的身体，虽然还年轻，全身却是老暮之气，犹如即将枯死的松树一样，虽然看起来还□□，内在已经脆弱不堪了。

“什么？我们不同意！”众人站起来，大声喊道，只有族长还坐在原地，岿然如山。

不管如何，我都要你受后人敬仰，或许有一天，你能够回来。宋焱沉默地看着底下喊得面红耳赤的人们，等他们由齐声高喊变成窃窃私语，他才道：“我可以不入祖坟，不入祠堂。可陈羡的牌位必须在这个位置！”

他侧身指了一个位置，宋无妄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看去，正是第一排正中间！

众人还要再齐声讨伐，却被一道古老沙哑的声音打断：“我同意，就这样吧。”

是族长，他声望一直很高，在宋家，说话最有声望，“是宋焱救了宋家，也是他让陈家受到惩罚。”

没有人再敢说话，大家无言以对，是宋焱冒死进京送奏折，保下整个宋家，也摧毁了陈家，这样一个人，未来定会彪炳族史，现在却要在祠堂里供奉一个姓陈的人。纵然再有人不服，族长发话，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宋焱的视线落向族长，微不可察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