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衰之家 第4章 （四）

宋焱眸色加深，宋无妄一语中的，但他不该知道。这场灾祸完全可以避过去，可是宋焱不愿意，那些血海深仇和宋氏曲折的未来，注定是要他去奋斗争取。

看着宋无妄疑惑的神情，他最终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你觉得宋家和陈家如何？”

“宋家族人勤奋善良，虽然也有一些家小偷小盗，但都被族人们排斥。陈家富庶，但凭借其在朝廷里的实力，在桂花村横行霸道，为村人诟病。若要说，宋家肯定德行是优于陈家的，只是子辈考中功名的少，在权力上弱了点，可论财富，两家是难分伯仲。”

说完，宋无妄便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几年，陈家大有压倒宋家之势。加之考取功名的陈氏子弟多，宋家劣势更深。古来个人和家族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考取功名，有了权力，自然要扶持家族。若是有人想打击宋氏，凭借一封奏折，顷刻间就可以让这个家族灰飞烟灭。问题就是这里，宋家权力弱，若有人想要这么做，宋家连在朝堂上辩解的人都没有。

若是以前，宋无妄不会想这么多，他这几年，跟着宋焱学经书，听宋焱说这个时代如何如何，再加上中学学的历史。分析出这些自然不难，以前只是随便聊聊，现在是其中的一份子，是这个时代宋家的一份子，他要和宋家同呼吸共命运，要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

“是。后面你也知道，所以我要断了那些事发生的机会。”宋焱说。

“可是……”宋无妄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他想要劝阻宋焱，刚想说话，宋焱抬起手打断他。

“你不用多说。除了宋氏全族人的未来，我还有……”宋焱顿了顿，头转向窗外，盯着远处虚无的某一点，夜色浓黑，此刻在他眼里却慢慢淡去，漫天大火波浪般在空中摇曳，偌大的宅子在烈火中归然不动，一个孩子从宅子的后门跑出来，才跑几步，就扑倒在地。他脸上沾满烟灰，看不清模样，大大的眼睛却异常干净，蓄了半汪泪水。他扭过脖子往后看，火舌在他眼里跳着舞，恍惚间，还听见阵阵敲锣打鼓声。小孩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他感觉自己被抱起，然后大火中的宅子一直往后退，逐渐看不清。

别看。耳边传来急促的声音，却很沉稳。这声音如同催眠曲一般，他的眼皮开始沉重，陷入黑暗。再醒来，他已经在一个祠堂里，睡在一堆牌位前面。那些牌位很沉重，沉重得像严厉的父亲、沉稳的大哥、温柔的母亲，它们和小孩面对面，彼此之间只有沉默。

“醒了？”昨晚听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孩转过身，木偶似的立在原地。宋海延叹了口气，蹲下来和小孩面对面，那双干净的眼睛里此刻失去所有光芒，空洞，麻木，血污的脸上划过几道泪痕。这和那个无忧无虑的许家小公子天差地别。

“都死了？”小孩突然开口问，声音很沙哑，少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他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了宋海延。

宋海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然后站起来，牵着他走到供桌面前。他看了一会儿桌上的牌位，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从今日起，你叫宋焱。世上再无许焱。” 小孩没听到似的，愣了好一会，然后放开他的手，在面前的蒲团前跪下，朝着供桌上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宋焱拜见列祖列宗。”

“大哥！”另一个声音传来，大得一条街都能听见，“你，你在干什么？”

宋海延颤了颤，把宋焱从地上拉起来，缓缓说：“从今以后，宋焱便是我儿子。宋焱，拜见族长。”

宋焱朝那人的方向拜了拜，是个身着灰长衫的男人，面色难看，但不是疾言厉色那一种，若是面色好看点，是一个温和祥和的人。 族长没有说话。一只飞鸟从树枝飞向天空，留下一声清脆鸟鸣。他最后还是开了口：“罢了。”

那日以后，宋焱就留在了宋氏祠堂，这里有书，没有家里的多，但种类丰富。他每日坐在院子里读书，不言一语，有时，他会抬头望天空，那里有红日，有火烧云，有明月。突然有一天，那里出现了一个男孩，狐狸眸子，似笑非笑。那人的脸慢慢变大，就快要靠近他。宋焱身体往后一仰，才发觉，是有一个人站在面前俯视自己。

“你在干什么？”男孩问，头偏向天空，在找他方才看的东西。远方火烧云粉红的光洒满他的脸，他的睫毛眨了眨，脸在轻轻颤动。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在笑。微风路过，他落在肩上的头发飘起几根，轻轻拂过宋焱的脸。似是没找到，他又转过脸来，笑容还没有完全褪去，和宋焱只隔了一掌距离。

宋焱愣住，一时半会儿竟不知道躲闪。 下一刻，男孩“嗷”地痛叫一声，向后退去，笑容也变成满脸褶皱。

“别欺负他，以后他就是你哥。”

是宋海延。他揪起男孩的后衣领，毫不留情地往后一拉。

“这是宋羡，以后就是你弟弟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最后视线齐齐落在宋海延身上，两脸求知。宋海延无奈地摇了摇头，牵起两个小孩，往祠堂里走，三人的身影在黄昏的余晖下拉的老长。

“宋哥？”宋无妄小声喊。

宋焱回过神，那个方向还是墨染一样黑，似乎刚刚那些，只是幻觉。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宋无妄解释，就像他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亲人和仇人一样。思考良久，他才找到要说的话，“这一天总会来的。”

从他跑出烈火吞噬的宅子，从宋海延生去死归，就注定他要迎对这一天。如果宋海延没有留下那些笔记和奏折，或者在进京时一把火全烧了，他现在还能苟且偷生的继续生活，当宋氏的族长，带着没有揭露的真相和仇恨走到一生尽头。

可偏偏，他看见了，自己的家族是如何由盛转衰，最终湮灭于一场大火中，自己的救命恩人终日郁郁寡欢，还要强撑笑容将他抚养长大，最终还是被那场灾祸的余火杀死。这一切，本来只在遥远的京城，但却和陈家藕断丝连。宋焱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知晓真相的感受，只是原本无目的的平淡生活突然有了方向，读书更勤奋，刺探的事开始悄悄生芽，心里的仇恨开始日益成长，如同一根发丝牵着的重锤，欲断不断。

那日族长来说的事，让这根发丝毫无预兆地断开，展现了它应有的脆弱。一锤定音，也定了仇恨结束的日子。

“陈家在朝廷里的实力已经根深蒂固。陈家这一任族长上任，势必要借势，灭掉宋氏，宋氏的存亡就在这一年了。”

长满褶皱的脸还是当初那般温和，混杂着愁容。宋焱低头看族长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心里的散乱的悲伤、感恩、仇恨汇聚成了一根麻绳——名为恩仇并报。

直到今日，他等来了他想要见的人，放不下，舍不得，都已经没有了。他从桌子上的书里拿出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递到宋无妄手里。

宋无妄双手接过，他死死盯住那封信，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几滴泪珠落在白色的衣袖上，留下斑点似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