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犹炽 第14章 湾流

IC1805，在无垠的银河系中永恒炽热而明亮的心脏星云，悬挂于黑暗空洞的幕布上，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法抵达的永恒，是宇宙间亘古而又深情的秘密。

它位于仙后座，是距离地球7500光年之外的发射星云，因其形状极似人类的心脏而得此命名。

也难怪凌灿会觉得危不倚起了个好名字，它代表了项目的核心，只要它仍像心脏般运作和跳动，星合的生命就不会停止。

可是在海生看来，这个名字更像是危不倚在表达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直觉在不停地提醒他，有什么地方还缺了一块。

会议室里的众人安静了下来。

方可圆及时宣布会议结束，笑容满面地说道：“那我们今天的会议就先到这里，稍后会将会议纪要以邮件的形式发送给各位。对了对了，为了庆祝郁先生出院，今天下午公司全员都有下午茶，已经送到公共休息区了。”

众人又关心地问候了郁弥几句，纷纷离开。

郁弥坐在位置上没有动，海生至少留下了陪他。凌灿瞥了他们一眼，从容地走出了会议室，方可圆帮他们关上了门。

只剩下他们两个，海生赶紧扯了下领口，“刚刚我紧张死了。”他拿起没开过的矿泉水灌了一大口，才压下了脑后的热意，冷静下来。

郁弥看着电脑上的报表，问海生：“你怎么看？”

海生提起了精神，郁弥的手指正轻点着桌面，屏幕上是晶富存储的最新报价。海生来回滑动页面，将往来的邮件记录全部看了一遍后说道：“坐地起价。”

郁弥颔首说道：“我不准备接受。”

海生反问道：“我们有别的选择吗？”

郁弥微微一笑，“当然有，危不倚怎么肯把自己的七寸暴露在别人的眼前。当初也只不过是晶富的质量对得起它的性价比。”

海生察觉到了他语气中微妙的厌恶，不满已经堆积到了将要爆发的程度。郁弥一转温和的态度，充满了凌厉，“我打算直接去一趟厦市，看看晶富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腾云升在背后搞鬼。而且——”

“有其他备用选项。”

“还有其他竞争对手。”

海生跟上了郁弥的思路，下意识地说道：“我要跟你一起去！”

郁弥目光深沉，不置可否。

“你刚刚出院，身体还没有恢复，我跟着一起去不仅能照顾你。而且……”海生放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你是否还需要我的这张脸？”

“是。”郁弥回答得毫不犹豫，肯定的语气安抚了海生的不安。

“我让方助理帮我们订机票，今晚还是明天？我看不如明天再过去吧，今天先好好休息。”

“不，越快越好。”郁弥不急不躁地说道，“我们有私人飞机。”

海生记得自己在资料里看到过危不倚不久前刚买了一架湾流，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们用上了。

在国内是不需要直接买航线的，只需要通过联系托管公司来进行办理，飞行许可在他们提着简单的行李前往机场时就得到了批复。

湾流一年的保养费就接近400万美金，可郁弥的态度却像把玩一架会飞的玩具。

工具就是工具，发挥出它最大的作用就好。

海生坐在私人飞机的客舱里，等待着塔台的起飞通知。机舱内空间宽阔，还配有一间卧室。该有的设备全部都有，装修低调却有品位。海生的手指不经意间摩挲着真皮的靠垫，空姐专业而周到的服务却让他觉得有点局促。

有时候，危不倚做出来的事情会浮夸到让人难以理解，他似乎不准备给任何人留下余地。

每一次呼吸都是钱的味道，海生往窗外看了一眼，问道：“大概还有多久起飞？”

郁弥坐在他的对面，双腿交叠，肩膀优雅地挺直，正在看一份合同。他的工作简直无休无止，闻言抬起头，似乎是发现了海生的不自在，便将合同放下，安慰道：“快了，半小时内，你要不要来点喝的？”

在飞机的酒柜里，放着来自各个产地的红酒。

海生摇头拒绝。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危不倚和郁弥看起来都不太像是追求奢靡浪费的人，为什么会花这么多额外的钱来买一架私人飞机。

“他不喜欢浪费时间。”郁弥给出的理由很简单，“用最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而不是在路程上。”

海生忍不住吐槽道：“那他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干什么？他连陪你住院的时间都没有。”

郁弥包容地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海生畅想了一下，如果他也这么有钱，“我会把时间用来陪重要的人。”

他的以己度人并没有获得郁弥的认同，这就是海生与危不倚之间的不同。即使是再相似的两个人，不同的经历也会造就他们不同的想法。

“他不会这么想。”郁弥的嘴角微微扬起。

海生闭上了嘴，心情变得更糟糕了。

乘务人员来通知他们即将起飞，随着飞机进入滑行轨道，耳边出现嗡鸣，两人间的对话也被迫终止。

飞往厦市的整个航程需要两个小时，失重感并不强烈，等飞机在空中保持稳定的飞行后，郁弥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他刚刚出院就在公司强撑了一天，现在放松下来，又没有新的工作来打扰他，积攒的疲惫就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郁弥支着手臂，强睁着眼睛。海生劝他可以去卧室里休息一会儿。但他觉得时间太短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没必要这么麻烦。

海生改坐到他的身旁，拿起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睡吧，眼睛里都有血丝了，我陪着你。”

“嗯……哪儿有这么夸张，到了叫我。”

“我会的。”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了郁弥平稳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海生闲着也无事，拿起桌子上的合同，看了起来。郁弥早就给他解释过合同里的内容，他一开始虽然看起来有些吃力，很快就能顺畅地理解合同里的内容。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郁弥失望。

可海生也明白，他和郁弥之间的差距不是通过努力就可以弥补的，而是过去的时间所造成的沟壑。他就算真正地成为了危不倚，也无法跨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裂缝。

郁弥的心中有一个地方，永远只留给那个陪他一起长大的人。

飞机在云层中起伏穿梭，偶尔一两下颠簸，郁弥渐渐地倒向了海生的方向。

突然间海生的肩膀一重，郁弥的头倒在了他的颈窝。他一愣，赶紧把郁弥的身体扶正。但郁弥根本没有清醒的迹象，过了几分钟，他又靠了过来。

海生无奈，只好调整一下姿势，让郁弥睡得更舒服些。

绵长的呼吸带着温度喷洒在他脖颈间的皮肤上。

郁弥不喜欢用香水，发间却散发着清爽干净的味道。

他的黑发落在海生的颈侧，偶尔随着轻微的晃动扫过他，带着一阵细细的痒。偏偏郁弥还无所察觉地在海生的肩膀上蹭了蹭。

仿佛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与亲昵。

突如其来的接触顿时让海生紧张得连动都不敢动，四肢都不知该如何安放。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睛往另一边看去。

自郁弥发病的那晚之后，两人间的肢体接触虽然不再尴尬，但郁弥对他的态度，总是带着一丝若即若离，他潜意识里的不安正是因此而产生的。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海生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快。他干脆也闭上眼睛假寐。

飞机降落时，他的耳朵里灌入一阵强烈的嗡鸣。没持续多久，起落架接触地面，他感觉整个飞机往下一震，开始飞速地在跑道上滑行。

海生扶住了郁弥，等嗡声退去后，才说道：“我们到了。”

郁弥睁开了眼睛，整个人还透着刚睡醒时的慵懒，呢喃道：“好硬。”

海生没好气地说道：“这可真是抱歉。”他为了不吵醒郁弥，肩膀都坐僵了。

郁弥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整个脑子有些发蒙，表情懵懂，额前的黑发翘起，看起来还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稚气。他艰难地转了下眼睛，瞳孔逐渐聚焦，清醒后不自在地跟海生拉开了一段距离。

“对不起，我睡太熟了。”

海生揉了下肩膀，说道：“没事。”

这个时候，工作人员来提醒他们坐在原处。等舱门完全打开后，请他们下飞机。

郁弥一言不发地走在海生的身前，只留下一点眼神的余光。

海生难免在心中嘲笑自己又在自作多情。

一踏出舱门，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他们来到了夏天的黄昏。停机坪的跑道蜿蜒而至远处的天际，塔台的信号灯明明暗暗，广阔的地平线与茜色的晚霞一同消失在闪烁着金光的海水里，拖曳着太阳的轮廓。流动的风吹散了燥热，仔细听仿佛有海浪声，海生深深地吐出了心中的郁气，垂眼看见郁弥正在阶梯下等着他。

郁弥的脸上挂着冷淡而温柔的浅笑，慢慢地抬起眼睛，向他伸出手，“我们走吧。”

“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