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正等在一处院落之中。
此处是极幽静的园林。
幽泉山石取景,引山水入宅,飞瀑垂帘交相掩映,苍竹空翠,岚岫环萦。
相较没有情的竹屋,此处阆苑,竟是更担得起“高洁雅致”之称,也更符合神族的喜好。
这是夜摩暂时的落脚地。
如此布置,是海山的要求。
夜摩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能以黑影的方式存在着,对居所的环境倒是无所谓,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对他而言,活着,不过是暂时的状态,但他也并不介意在达到最终的目标之前,享受享受这异族风情。
可此时,海山却没有心思享受这景致。
他在等人。
直到一道黑光闪过。
“你怎么这么慢!”
等在门口的海山见到夜摩回来,赶紧迎了出去。
“得手了?”
“进去说。”
————————
海山紧随着夜摩踏入屋内。
目之所及,陈设皆古朴素雅。
内有许多垂怜素屏遮挡,蓝白二色交替,一眼竟是不能望穿。
行于垂垂幕间,帘卷清风,水影摇曳,荷香绰约。
纱帘重重,推开槅扇。
正是床榻。
“你是打算把他放在这里吗?”海山相当不满地开口。
“是啊。”
“可这是我的房间!”
“反正你之后也不住了,空着也是空着,那不如就让他住。”夜摩没心没肺地打趣道。
“万一咱们的玄商君忽然就醒了呢?”夜摩看向床榻上昏迷之人,“都知道这神族最讲礼数,若咱们待客不周,难免会让这些小辈看轻了。”
“……”
他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把房间布置成这样的好嘛!
海山在心底咆哮。
毕竟,少典有琴作为玄商君所享有的一切,他都想要体验,亦想要拥有。
凭什么他就要东躲西藏,凭什么他就要始终要活在深深的地底,见不得天日,登不了殿堂?
只是,如今,这一切又便宜了少典有琴。
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凭什么这小子总是如此好运!!!
看着夜摩将人放在自己床上,海山气得扭头就走。
“正好,去帮我拿点浊气丹来。我要补一下。”
“砰——”回应他的是摔门之声。
————————
海山在院落中立了一会儿。
他们这宅中并无仆役,亦不见灯火,待得久了,一股清冷幽寂之感油然而生。
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
寒夜之中,冷风拂过,门户洞开。
冷清之景迅速让他的头脑降温了。
海山摸了摸袖中的镇魂瓶,又看了看身后的房间,终究还是依夜摩所指,向着存放丹药之处走去。
待他再次返回房间时,整个房间都充斥刺目的金光,映得原本蓝色的帘幕明光璀璨,如玉如冰。
“这……”海山抬头四顾,有些茫然,“是什么?”
“哈哈哈……”夜摩不由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应该多看点书了。”
“不然迟早得让他们发现。”
他接过浊气丹吞下,随后解释道。
“这是上古阵法。”
“什么?你能不能一次性说完啊?”
海山着实恼怒,却也得继续忍着,不能发作。
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不能没有夜摩的帮助。
“噬心阵。”
可造梦吸梦,可吸心魂,循着精神最脆弱之处而去。
固名“噬心”。
“真的特别费法力。”
“???”海山依旧是一头雾水。
不过,这可不能怪他啊,他才不是才疏学浅,他根本是没有机会学好嘛!
“哈哈哈哈……”夜摩仰头笑得更开心了。
“你不知道这阵是肯定的……”
就连神族和沉渊族那群老不死的,知道这阵的估计都很少,更别提发挥它全部的效用了。
“好了,你快些去吧,依计行事。”
————————
“昙儿!”
少典有琴急切地举目四顾。
耳边唯有烈烈风声,拂痛脸颊。
黛紫色的光掠过沧桑的悬崖,自那无穷混沌之海中纷飞上升。
若绚烂烟花,转瞬而逝。
“兄长!”紫芜一把拉住了正欲冲向断崖的少典有琴的袖子。
被拉住的人缓缓转头。
紫芜很是贴心地搀住他,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
“兄长……嫂嫂她……”她再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你哭什么……”少典有琴伸出手,用指腹擦去紫芜眼角的泪花。
为何要哭?为何就要直接认定她必死无疑呢?
就算是亲眼见到……他也不愿相信。
“不会的……”她又怕疼,又怕死……
魂飞魄散……也不等于神魂俱灭。
“她不会死的。”
自己最后不也活过来了吗?
“……”紫芜抬起头,注视着自家兄长,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显然是不能接受这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
粉色的云霞和深色的蓝紫光芒交织于远处天际,竟是映得从来都是漆黑一片的石林也有了几分生机。
随着金线缓缓移动,漩涡边的碎石尘埃正在散去,只留下归墟中心平静的白光,见证着此处曾经的动荡。
“昙昙……”
一旁,帝岚绝正喃喃自语,泪水不可控制从眼中涌出。
他一直都知道,人是很脆弱的生物。
他们初遇之地,是雷夏泽旁的鬼婴谷。
那时,自己有些累了,便化出原形,想在山林中小憩片刻。
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被一阵响动扰了清梦。
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扰兽界少主!
等抓住他,自己定要让他好看!
只是,等真的找到了,帝岚绝却是不能给人点颜色了。
他趴在草堆里细细打量了一会。
才几岁的女娃娃被人狠心扔进山里,难免磕磕碰碰的,身上也脏兮兮的。
一看就知道是过得不好。
他们兽界判断小兽的身体情况,多是根据外部的皮毛。
皮毛光滑水润的,和蜡黄脱毛的,境遇天差地别的。
眼前这女娃娃,估计不是被家人遗弃,就是生了什么治不好的病,又是女孩,所以连人贩子都不稀得要了。
作为兽界少主,帝岚绝从小养尊处优的,这次来到深山野林中修行,也不过就是受了兽王和兽后嘲笑,和家里赌气,想要揠苗助长一下,谁知道出来没多久就能碰到个人族奶娃娃。
也罢,那他就做一个话本里的侠客,扶危济困一下。
等她长大以后就会知恩图报,再对他以身相许哇哈哈哈——
然后他们可以做一对鸳鸯,再谱写一段英雄传奇。
到时候自己的父王母后就不会再看不起他!
想到此处,帝岚绝美得冒泡。
就是……
这孩子……以后会不会长成美女呢?
算了,反正举手之劳,他也赔不到哪里去。
……
帝岚绝转了转黑溜溜的圆目,有点麻爪。
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小娃娃搭话。
万一她被自己这过于伟岸的形象给吓哭了怎么办?
他可不会哄爱哭鬼,兽族的都不行,更别说人族了。
可是要是变成人形……
帝岚绝估摸了一下,自己变成人的样子说不定比她还小。
他堂堂兽界少主,也太丢脸了!
但就这么放着小孩不管,更不行!
最终,帝岚绝还是化成了一个两三岁的幼儿,手脚并用地从草堆之中爬了出来。
女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有些警惕,便转过头来。
为了修炼,帝岚绝特地挑了个草木葳蕤,白骨累累的山谷。谷中障气弥漫,丝缕成烟。
他与她隔着重重暮光沉默对视。
仿佛能听到命运之神的声音。
那时候夜昙的眼神,帝岚绝一直记得。
漆黑明亮,净若琉璃,令人心醉。
以至于兽界少主直接认定这是个美人胚子,绝对不可能长歪的。
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搭讪,坐在地上的女童就奶声奶气地朝着自己开口:“你也被人丢进来喂老虎啦?”
帝岚绝心里咯噔一下。
这女娃娃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却不哭也不闹。
坦白说,他很欣赏。
于是,他们就成了朋友。
知道夜昙在宫里的遭遇后,帝岚绝便把慢慢派给她,然后开始幻想以后。
毕竟这英雄救美,以身相许是最经典的展开了。
可是……任他再能异想天开,也想不到自己的心上人居然丢下他,去和别的英雄谱写传奇了。
对方还是让他望尘莫及的那种。
对这少典有琴,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真要比的话,自己什么都比不上人家。
但她能幸福……也好。
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啊!为什么啊!”
此时此刻,他竭力维持的平静终于绷不住了。
令人窒息的归墟之畔,帝岚绝爆发了。
“你去救世但你怎么不知道回来啊你!”
他规划的传奇剧本里从来没有过这出,想也知道她这都是和谁学的!
“离光夜昙——”
帝岚绝跪倒在地,一拳拳落在归墟尖戾的石子路面上,声泪俱下地嘶吼着。
在亏欠中长大的离光夜昙牺牲自己去拯救四界。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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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岚绝的吼声太大,讶得紫芜睁大了眼睛。
她眼里的帝岚绝模模糊糊的。
紫芜转过头,一旁的清衡盯着归墟,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怕还是在想苏栀。
嘲风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归墟余迹。
他能感觉到,心中本已开始慢慢填补的空洞,又一点点地扩大。
“呵……”
他看向少典有琴。
这下好了,他们谁也逃不过。
他们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
不过……
活该。
凭什么就你们能双宿双飞呢?
少典有琴,你也体会一下我的心情吧……
沉渊恶煞心中不可避免地涌上了恶毒的念头。
因为,和得而复失的我相比,你遭遇的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
“大人……”谷海潮还是忍不住开口。
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话的。
“您还好吧?”他还是想告诉嘲风,自己始终都在。
“……我没事。”其实他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一具行尸走肉,又哪来的什么好与不好呢?
上天给了他希望,又剥夺,何其残忍。
可能,这就是对自己往日所作所为的报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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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金光从云层中透出来,射在众人脚边。
几双眼睛同时看向了远处断崖。
那里本该是人人畏惧的混沌归墟。
此时,沸腾的根源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了淡淡的云海。
四界的隐患彻底消失了。
阳光似乎能够化解心中的阴霾。
“是你吗葵儿……”
嘲风闭上眼,感受着朝霞柔暖的温度。
葵儿……
我知道,一定是你。
小姨子只会拿刀戳他,才不会那么温柔。
葵儿,对不起。
他不应该这么阴暗的。
金光怼脸,某麻木已久的沉渊恶煞如是想。
归墟永远消失,不需要往里填神了,四界都安全了。
就是自家大人……
怕是又要一蹶不振很久了。
谷海潮默默望向嘲风。
这的确是能让人安心的结果。
若是牺牲不那么惨烈的话。
紫芜如是想。
她神色复杂地松开搀着少典有琴的手,试图去扶一旁默不作声的帝岚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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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盯着初升的金乌,一动不动。
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为什么……
为什么归墟不仅带走了他的师父,现在还要带走他的爱人?
……他又没能保护她。
每次都是这样。
在沉渊,昙儿将附着青葵公主花灵的地脉紫芝残根递给嘲风的时候,他心里像是堵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被种下闭念锥失忆后,她经历了什么,自己只能从别人口中听闻。
当时,苏栀并没有说得很详细,只道是“公主用血救活了花灵”。
他不敢想,当时的情况究竟能有多么险恶,只这短短几字,也足以让人心惊了。
若是那时候他不回天界,苏栀就不会趁虚而入,用地脉紫芝的残根将昙儿……
对了,残根呢?
说不定花灵还附着在残根之上!
既然昙儿当初能救活青葵公主的花灵,那就一定还有办法的!
自己应该先去找残根,或者残余的神魂才是。
少典有琴的视线穿过空茫的云海,逐渐变得坚毅。
她就这样随着归墟一起消失了……
不会的。
想到此处,玄商君施展法术,向空空一片的断崖归墟处飞了过去。
“兄长!”紫芜当然阻止不了他,刚想冲上去,却被帝岚绝拉住。
“我去吧。”已在一旁呆立许久的清衡突然开口。
他总是被紫芜吐槽是最迟钝的那个。苏栀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之间那复杂的感情,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不知道要用什么的心情去触及和这个人的过往。
伤心是肯定的,却不至于如兄长这般伤心欲绝。
其实……他总觉得,她会做什么惊人的事情。
没想到竟是这样。
他很后悔,后悔没有及时发现苏栀的异样。
苏栀……
论情,神族亏欠了她,自己也对她心存爱慕……
论理,她做错了,大错特错,还牵连了无辜的嫂嫂。
“哎呀,你们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吧。”嘲风没好气道。
某种程度上,这兄妹仨是一样的脑子不好使。
“不行!”清衡自然不会听他的。
“兄长——”
虽然罪魁祸首是苏栀,但他并不觉得自家兄长会因此迁怒于他。
“你要做什么?”
少典有琴并不理会身后呼唤,仍是径自向断崖之外的归墟原址处飞去。
清衡很快察觉到,自家兄长不是想不开,而是在找东西。
“兄长,你在找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果真是笨。
兄长当然是在找嫂嫂了。
他们神族之人能够凭借神识复活。
既然嫂嫂是来自上古的地脉紫芝花灵,总会与世上别的生灵有不同之处的。
“兄长,我来帮你找。”
“多谢。”少典有琴向清衡点了点头。
不久之后,嘲风等人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这场搜寻一直持续了几天几夜。
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只有玄商君兀自在归墟周围寻找。
她总是能给他惊喜。
很多很多。
所以这次也一定是这样的……
你一定没死。
对吗昙儿?
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对于这点,除了玄商君之外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嘲风和谷海潮相视一眼。
对方是少典有琴,没人能真的把他从归墟强行带走。
那便只能略施小计了。
“大人,你说,既然这里找不到公主的魂魄,那她们会不会是去了那些充满回忆的地方?”收到嘲风的眼神,谷海潮立刻会意,朝着断崖方向喊得很大声。
“对啊!我觉得很有可能!你说当时的冲击力那么大,她们的魂魄定是飘散了。”嘲风和谷海潮两个人一唱一和起来。
“大人英明!”
“老五——”嘲风直接冲着玄商君所在的方向大声吼道:“你就继续在这找着吧,我去别的地方找找。”
他算准了,少典有琴是那种有一点可能性,甚至没有可能性都会去做的人。
不然他当初还练什么十重金身又补什么归墟啊,直接放弃算了。
“海潮,我们走。”
其实,谷海潮说的话,连授意人编瞎话的嘲风自己,都是有三分相信的。
葵儿若是在天有灵,说不定就会回去沉渊看那木荷遍野,或是去往他们没有抵达的那个梦想乡——白竹坞呢?
“是,大人。”谷海潮跟着嘲风拔腿就走。
要骗过别人,首先就是要骗过自己人。
从结果来看,嘲风的策略是极其成功的。
少典有琴转过身来,看向嘲风离开的方向。
再没有哪个瞬间像此刻一般,让他觉得嘲风的话真是在情在理。
四界之中,说不定就存着昙儿的一魂半魄,在等着自己呢?
如果自己不去找,那她该怎么办呢?
“嘲风!”玄商君追了上来,“我也去。”
——————————
虽然四界很大,但对他们有意义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
多数都在人兽二界。
到了兽界,玄商君和嘲风便非常默契地兵分两路。
少典有琴先去了近一些的缤纷馆。
清晨的缤纷馆并没有什么客人。
“公子!”绿眉毛小厮的嘴巴张大到足以塞进一个鸡蛋了。
震惊之余,他也异常高兴。
“您终于回来了!”
自从他家闻人公子留下一封信让自己继续帮忙打理缤纷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自家公子走后,小绿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的。
在兽界,若是男主人外出三个月都没有回音,女主人都可以张罗着准备改嫁了!
缤纷馆的生意虽然因为闻人这块招牌不在而有些起伏,但总体还是在赚钱。
他们也就都留了下来。
毕竟没人会和钱过不去。
现在公子回来了,这钱可能得上交一部分。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有他们家公子在,还怕不能发家致富娶媳妇吗?
少典有琴认出来人。
一脸激动冲向他的是闻人身边的得力小厮,缤纷楼上宾那些花名册都是他整理的。闻人一度对聪明机敏,审美在线的他很是满意。
“那个……”
“公子”,没等玄商君开口询问,小绿的话便如一盆冷水一般当头浇下。
“老板娘没有和您一起回来吗?”
……她不在这里。
“……嗯。”少典有琴向小绿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些笑意。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这样的重逢。
“对了,我之前所作之画,现在何处?”
就算在此处找不到人,他也想把画像带走。
“公子,您的画一直都很受欢迎,不少都已经高价卖出了,不过还剩几幅,您这边请。”
小绿将少典有琴引至不远处的画架。
正如小绿所言,那画架,还有画像上并未积下任何灰尘。
他所作的几幅画正和其他兽界画手的作品一同展出。
少典有琴伸手摸上其中一幅。
细腻的触感。
可惜只是山水花鸟。
“……我那幅题有‘相见恨晚’的画呢?”
“公子您是说画老板娘那幅吧?”小绿非常有眼色,并没有点破自家公子明明就曾为好几位女子题了好几幅“相见恨晚”。
“公子,我们每日都有打扫,这画也是按之前的样子展出的。有很多人来询价”,小绿絮叨了一会儿,忍不住陷入了抱怨模式,“公子您一直不回来,为了缤纷馆的生意,他们出高价,咱们也就卖了……”
他们还愁呢,等这些画都卖完了该如何是好。
还好公子回来了,这下又能够好好地赚上一笔了!
“……”
闻人是如何眷恋着这个背影,只希望她能回一次头;又是如何对画思人的,他都一清二楚。
如今竟是连那些画也……
无处可寻了吗?
“公子?您没事吧?”
见自家公子脸色煞白,小绿有些忐忑。
不会是气他们把画给卖了吧?
“要不小的去给您拿些酒水与点心?”
“我无碍”,少典有琴定了定神。
“小绿,替我取笔墨来。”
既如此,只能自己再做一幅了。
若是一时无果,他也可拿着画像找寻昙儿的踪迹。
“好的公子”,没多久的功夫,小绿屁颠屁颠地将笔墨纸砚尽数交到了闻人手中,“给您。”
“多谢。”
少典有琴接过纸笔,开始作画。
紫衣美人终是又跃然纸上。
一肌一容,虽然称不上是尽态极妍,却也相当生动。
只因那一颦一笑,皆为心血。
“闻人公子,这幅与之前那些美人图是一系列的吗?”已有熟客等在一旁,见作画已毕,便上前询价。
此时,少典有琴正望着自己的画作出神。
“闻人兄?”说话之人见他不作答,又用手中的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什么?”
沉浸于过往中的人终是回过神来。
仔细一看,问话之人居然还是张熟面孔。
当初,闻人为了和月下约会,就推说自己有事,让他自己看画的那位公子。
“画……”那公子又指了指画作,并不打算放弃。
“这……是不卖的。”
这不是仕女图,也不是什么写意山水画。
有谁会将自己的回忆与思念转卖他人呢?
“闻人兄,在下是诚心诚意想要买你的手迹”,尽管被当场拒绝了,那公子只当他是嫌自己不够诚心,“这样吧,我出双倍,不,三倍的价格买下这画可好。”若能集齐一套,那画作的价值定会翻倍。
“……见谅。”魂不守舍的玄商君再无心说什么,只是将架上的画像拿了起来。
“哎呀,我们家公子说不卖就不卖”,小绿凑上来解围,“要不公子您再看看别的?”他半拉半哄,还不忘记转身朝自家公子眨了眨眼。
“画了这么半天,公子您一定是累了,小的待会儿就将酒和点心送到您房里。”
“……好。”
——————————
“吱吖——”少典有琴推开闻人卧室的房门。
纵然已过去年余,房间的陈设依然维持着原样。
界下之事,却恍若前生一般悠远。
少典有琴学着夜昙的样子,将手中之图垂挂于房屋正中。
以前自己并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摆画。
现在看来,并不只是因为朝露殿里没有画架的缘故。
原是挂念在心,便时时刻刻都想见到。
新作之图,是落花人独立。
桃花垂落,簌簌而下。
生动……又伤情。
花落人亡……
世间美景多多少,他缘何就要画这落花呢?
至此,玄商君终是不得不承认,古来文人的伤春悲秋,悼亡哀嗟,并非无病呻吟,而是……
因由有自。
指尖欲抚上光滑的绢纸,将将触面颊之时,却又退缩。
他没忘记,这是画,不是人。
新作之画,墨迹未干……不能碰。
“昙儿……”
少典有琴忍不住对着那画轻轻呼唤。
你真的走了吗?
不……
他不信。
她不会忍心看着自己一直伤心下去的。
“昙儿……”少典有琴又唤了声。
古有书生叫画,故事里,她们都会出来的。
其实……凭他的法力,要做到这点,也不难。
他甚至还可将自己与她过去的回忆,通通都注入到生造出的美人身上。
只是,那到底不是她。
而且……若他真的这么做了,岂不是等于默认了她已经……
“公子。”
正当玄商君内心百转千回时,门外传来了小绿的声音。
“小的给您送酒菜来了。”
————————
皓月朗照。
玄商君自觉也生了些许醉意。
桌上的酒菜却是全然未动。
少典有琴只顾盯着画上的紫色身影发呆。
直到月影西斜。
恍然间,那紫色身影若水波一般,荡漾起来,又于画前集聚。
“昙儿!”
“是你吗昙儿?”
他就知道,依夜昙的性格,绝对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抛下自己的,她一定会来见他的。
眼前人却无回音,只是朝他晏晏而笑。
那一反常态的温婉笑意,却让少典有琴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异样。
她还是会如从前那样消失吗?
“昙儿!”正当少典有琴的手要触上翩然纷飞的衣角之时,那紫衣却若退却的潮水一样,泛着柔波,进而消散成为紫光。
再无处可寻。
随后,粉色桃花如漩涡般自画中飞出。
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脸上和身上。
桃花雨下了一小会儿,便歇了。
少典有琴捻起衣角上的一抹粉色。
一阵银红的光芒掠过指尖。
这是……
直到此时,玄商君才发现,玄机出自小厮拿来的那沓纸。
那纸可幻化出绘制于其上的内容,是当初闻人用来讨女子欢心的把戏之一。
自己竟是……全然忘记了。
缤纷……
繁盛,亦纷乱。
当初,闻人决定用这个名字,颇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
而今识尽愁滋味……
此情此景,却不忍相见。
伤心不敢立花前。
——————————
在缤纷馆中住了一些时日,找不到线索的玄商君只能选择启程,来到下一个地方找寻。
无人打理的竹屋,此时早已尘网密布。
少典有琴并没有使用清洁咒,只是伸手,将那门窗处的蛛网尽数扯下,又打开窗。
纵启了轩窗,尘土依旧弥漫。
玄商君并不在意,默默开始寻清扫用具。
不过……纵然他将一间间屋子都扫完,此间无人,怕是很快又会尘土满布。
人与屋,是要互相滋养的。
这竹屋中人,都已经……
少典有琴又推开一扇房门。
出乎他的意料,本应空无一物的密室里居然有东西。
玄商君放下手中的清洁用具,指尖触上那一抹白。
“这是……”那套没有情便宜买的婚服。
夜昙虽然说无所谓成不成亲,却也将衣服好好地存放了起来。
连带着……
那些话本子。
少典有琴从架上拿下了一本。
她居然还在最新那本《有情侠影录》上做了批注……顺带着还在插图上涂鸦。
居然是把绘着没有情的插图通通都改了一遍,在小没脸上身上画了些小花小鸟小虫什么的。
翻着《有情侠影录》,少典有琴都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直翻到最后一页时,“砰”的一声,话本中突然发出一阵不算小的声响。
把神君惊得倒退了半步。
他露出了小没同款惊讶表情。
……是木偶衣冠。
谁能想到,夜昙居然还在没有情的作品里留了个法术。
少典有琴凝眸,手中的《有情侠影录》里缓缓地冒出一座精巧的黄金屋。
仔细一看,这黄金屋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小人。
想是她在成亲前后那几天留的吧。
他们才过了几天平常百姓的日子,随着慢慢的死,便再无宁日。
正当少典有琴出神之际,他手中的书又发出了“砰”的一声响。
屋中的人影跑出来了。
能化动态之人,是高阶的木偶衣冠术。
昙儿说过,要和自己比肩而立。那从来都不是大话,而是真真切切的承诺。
她果然给自己留了许多惊喜。
可是……现在他最想要的,却不是这个。
木偶衣冠只能撑一会儿,何况施咒之人早已经不在了。
金色的光芒不过刹那璀璨而已。
“等等……”
“叮铃——”
自屋檐处垂下的风铃突然响了。
少典有琴急着转过头去。
还是一样……
迎接他的只是空荡荡的竹屋。
和被风吹得大开的门。
这屋中,却无看戏、共读之人。
也不会再有新的故事。
唯有手中书页刷刷作响。
——————————
少典有琴低下头。
风停之后,他方看清,书的最后一页还留着一行批注——
新话本编得马马虎虎吧,终归是你太笨~
字迹不是很好看,歪歪扭扭的。
说不定是她一边啃点心一边画的。
“……”
脑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他是真的想笑。
想来,也唯有清风明月,竹影孤灯,才知道此间主人的笑容究竟有多难看。
是我太笨。
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昙儿,你是不是在怪我不够聪明。
所以……连多一点念想……都不留给我。
少典有琴盯着手上的话本看了半晌后,小心翼翼地将之放回了书柜之中,再不忍把伊人书迹。
斜阳透过竹屋的窗沿照了进来。
日暮了。
————————
奇迹并未接连发生,竹屋中唯有木偶衣冠留下的霎那芳华耳。
神君不得不离了竹屋。
刺客香堂附近有许多的小吃店。
少典有琴一路走来,顺道也买了很多点心。
都是夜昙喜欢吃的。
说不定她闻到了肉包子的香味,就会忍不住出现呢?
他们有多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神族辟谷,亲人间也不会如人族一般,聚在一起用膳。
除了处理政务,他的日常不过就是请安行礼、检查功课。
母神眼中,他是恪守天规的儿子。
清衡紫芜眼里,他是严肃的兄长。
即使大家都有心亲近,但他们分别太久,他也不知道要和他们说些什么。
除了品茶、功课,那些可以拿来消磨日常的话题,当着他们的面,他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即便说了,他们也会觉得他很奇怪吧。
除了昙儿,再没有人会兴冲冲地拿着茶叶蛋、糕点、包子、酒、火锅要与他一起分享了。
虽然其中的大多数,他根本就吃不了。
可昙儿会要求他喂她吃,再看着她吃。
然后乐呵呵地把自己吃成一只小松鼠,再叹一声他是真的没福气,硬生生错过这许多佳肴。
——————————
玄商君甚至还去了沉渊。
虽然嘲风特地让谷海潮来通知他,沉渊并无所获。
但他仍不死心。
少典有琴并没有特地通知嘲风等人,因此,当玄商君再次降落在晨昏道时,众多守卫都露出了活见鬼的表情。
“劳烦诸位通禀新君。”
如今,乌玳继位,天界与沉渊也算是重修旧好了……如果他们两族之前真的有旧好的话。
“玄商君”,听闻了消息的乌玳亲自前来招待他。
“有劳新君亲自相迎了”,少典有琴向新的沉渊之王——乌玳致意。
“……”乌玳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二族积怨已久,以往除了阵前互骂,就再不会说其他了。
“……”
另一厢,少典有琴也不知道该和乌玳说什么。
他们两个何止不熟,夜昙还亲手杀了她这位前偶像的父亲。
本来其实也不必多说话,但现在却不得不互相客套寒暄。
着实是尴尬得很。
“大王”,终是少典有琴斟酌着开了口。
“本君此番前来,是来找……”他本想说自己是来找嘲风的。但……其实这会儿他谁也不想见。
估计嘲风也一样。天底下,这相思的滋味恐怕是一致的。
于是,话到嘴边就转了个方向。
“找天妃的旧物。”
“玄商君,夜昙公主的东西,都还安放于侧殿之中”,此时,听到消息的迦楼罗赶到了。
气氛一下缓和了许多。
“既然如此,那本王派几个侍女带你去。”乌玳大手一挥。
立即有两个身穿曝露深紫衣服的侍女上前。
惊得神君当即退后了半步。
“多谢大王美意。”
乌玳能做到如今这般,足见示好之诚。隔着杀父之仇,也是不易了。
“本君自行前去即可。”
乌玳还想说什么,被身边的迦楼罗一把按住。
她冲着乌玳摇了摇头。
二人终是手挽着手,目送着玄商君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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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渊的路,少典有琴其实很熟悉。
陪夜昙那会儿,沉渊的角角落落他都走过一遍。
那时他想过,他们可以留在沉渊,也可以去人兽二界定居。
只要在一起便好。
那时候……若是自己坚持不走,不离开她身边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
其实……上苍早已经给过他机会了。
他没有真的手刃爱人。
焚渊殿里,昙儿肉眼可见地憔悴了很多,但她很快又振作了起来,没有陷入复仇的深渊不可自拔。
他们不是没有幸福的机会。
可是……一次,两次,自己都没有好好把握。
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她。
少典有琴走过当初青葵在沉渊开设的储妃医馆。
一向讳疾弃医的沉渊也有医馆……
可惜了,这个世上,纵然有仙丹,却也没有后悔药。
储妃医馆距离青葵从前居住的浊心殿并不远。
浊心湖是通往浊心殿的必经之路。
深渊之上,也有石径,通往湖心岛。
隐约间,好像有熟悉的人影在石阶之上蹦跶。
“昙儿!”
神君毫不犹豫地迈步走上石阶。
只是,自己一追上去,那人影便更远了。
不知不觉,他竟是已经是到了湖心。
举目四望,一片漆黑。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一样。
不会的。
他不会认错的。
她跑起来就是那种姿势……
娇憨可爱,过目难忘。
浊心湖的深处,寂静无声。
奇怪的是,这好似不存在任何的生命一般的深渊湖水中,却开满了白色的花。
居然隐约围拢成了一颗心的形状。
“……”
本来,他对开在沉渊的花也不甚了解。
但这花他见过。
是……木荷花。
想是嘲风思念青葵,这花才开满了浊心湖。
少典有琴蹲下身,探手出去。
他的指尖轻轻触摸了木荷娇嫩的花瓣。
花瓣上积累了不少露珠。
静水随着动作泛起了涟漪。
衣摆下方浸在了冰冷幽深的湖水之中,玄商君浑然未觉。
少典有琴,你在这里做什么?
雾里看花,水中捞月,伊人不在。
今天的这一切,都要怪你自己。
是他大意,让人趁虚而入,又心存侥幸。
扪心自问,青葵公主自刎那日,他虽然愤怒,不耻,失望,可是……难道他真的没有一点庆幸吗?
庆幸死得不是昙儿……
可他庆幸得太早。
报应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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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很短的。
想虐一下。
但是每一个故事都是和主线有或大或小的关系。
这个也不例外。
这个故事很短的,过渡一下。
设定均延伸自剧。
噬心阵——神族上古法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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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七情·一·噬心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