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人包扎完伤口,又聊聊闲天,转眼天便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玄商君望着房间,犯起了难。
“这……怎可同床共枕呢?”
“可是我家就这一张床啊!”夜昙理直气壮地叉腰。
村民那哪有什么好屋子么?难不成自己还要给他租给连排的?
“我……”少典有琴刚想开口提议——自己可以睡地上,或者在桌子那打坐一夜。
话还没出口,就被夜昙打断。
“那你是不是想要让我这个救命恩人睡地上呢?”
“我不是……”
“不是就赶紧上床!闭眼!睡觉!”
“……”
夜昙紧接着掀被子上床,还推了前头磨蹭着的人一把。
“躺过去点!”
睡一张床怎么了?她过去还和乞丐共睡一个破庙呢!
“……”
平时睡觉,他都是平躺的。
现在有伤口,旁边还多个姑娘。
没办法,他就只能侧过身去。
黑暗中,某人睁开眼。
“哎呀,你转过来!压着你那伤口怎么办呀!”
明明就伤在那一侧,他还往那一侧躺。
“人家好不容易才帮你止住血的!你是不是故意要让人家的心血都白费?”
“……”被人强行掰过来,少典有琴当然也不好和个小姑娘计较。
不过……那姑娘的视线又很……炽热。
在黑暗中,分外明显,相当烫人。
如是,玄商君只能禁闭双眸,又在心中念起清心经。
他左脸的旧伤也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她面前。
“你这伤……”见人不反抗,夜昙自然得寸进尺。
她指尖探上来。
开始摸他脸侧伤口。
“现在会疼吗?”
“……不疼。”
玄商君已放弃劝说她了,只盼着她赶紧摸完赶紧睡。
“那当初……一定很疼吧?”
“嗯……大概?”
“这……你用法术能治好吗?”
修容术她也没有研究,但这烧伤……用点别的法子不行么?
——————————
翌日。
夜昙还在锲而不舍地研究人伤口。
昨夜聊着聊着,她都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昙姑娘,你做什么啊?”
“我要再检查一下……才能给你开方子,嗯!”
夜昙背过手去摇头晃脑,俨然是一副神医模样。
“……”其实,医理他也不是完全不懂。
自己这身体……自大火后,便一直不怎么好。
师父都治不好,何况是个山村里的小姑娘了。
“不行!还是得仔~细~检查检查!”
夜昙张开手,从正面抱上人。
其实,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
她趁机偷偷用指尖卷他发尾。
“……”哪有这样检查的?
“昙姑娘,你这样……看得到我的伤口么?”
玄商君终是忍不住出言揭穿,不,提醒。
“好啦好啦~”
正面摸完了还嫌不够,他偏又说这话,自己正好将人翻个面~
“嗯……我看看……这伤口好像恢复的……还行?”
她顺势在人背上一推。
“???”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床的玄商君刚转过身。
“躺好。”夜昙将人摁进被子里。
“那个,昙姑娘,多谢你救我”,少典有琴掀开被子,试图起身。
他得离开了。
肩负着如此重要的使命,自己不可以在此耽搁辰光。
“你要去哪?”
“我还有事。”
“等等!”夜昙将人摁回床上。
“你伤还没好啊!”
“有什么事情比养伤还重要啊?”
“我必须要去仙谷。”
“仙……仙谷”,听到这个名字,夜昙心里有些虚。
“你去那里干什么?”
“有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这几年,国家并不太平,甚至多有零星的战争。
师父猜测,那正正是灾厄带来的影响。
“什么事,比命还重要?”
她不可能不明白他要去做什么。
“再说了,你要是不好好养伤,可能还没到那地方就在半途之中死了。”夜昙吓唬人。
“这你可得想清楚了!”
“昙姑娘……说的也是。”少典有琴思考了一阵,觉得夜昙说得挺有道理的。
还好自己本来就留下了几个月的余裕,应当也不会赶不上日子。
“哎呀,别那么见外嘛~你叫我昙昙就行了。”夜昙坐下来开始煎药。
“……昙昙,你为何会搬到甘州生活啊?”少典有琴盯着那正在咕噜噜冒着热气的药罐发呆。
这里明明离他的老家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甘凉之地,自古苦寒。
江南人几乎鲜有踏足。
“这个……”其实这个地方离仙谷已经不远了,而且还荒无人烟,很适合做实验,修炼什么的。
不过,这些其实不重要,她是因为碰巧捡着他,才决定留下来。
“我那不是……我没钱住在城里嘛!”夜昙含糊其辞,扇药罐的手也快起来。
“那个……我检查过了,你乃至清之体,现在我手边没有合适的药。到时候我得去城里买点……你……不准走了,听到了嘛!”
夜昙的语气有点凶。
“咳咳……好。”
“若是我那包袱还在便好了,那里还有些师父给的药。”
而且……自己那画轴和面具……
夜昙不提还好,这会儿玄商君又开始惦记自己的行李了。
他到底不是那无欲无求的菩萨。
“是什么药你还记得么?”
“记得。”
“那我到时候一并去买回来。”
“对了……”听到夜昙说缺钱,少典有琴想起了什么似的,“昙姑……昙昙”,看见夜昙的神色,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姑娘进城,若是路过遇到我之地,可否劳你帮我寻找一个画轴?”
“就是被你抱在手里那副脏兮兮的画是吧?”夜昙朝柜子那努了努嘴,“放心我给带回来了。”她向来都是雁过拔毛的。
他说的那面具,她是真没看见。但这画掉得非常明显,瞎子都看得见。
“哎,你躺着,我去拿。”
“这什么宝贝啊?”
夜昙展开那画给少典有琴看,当然没忘记自己也看上一眼。
“不就一画……”
夜昙刚想嘲笑一番,又皱起眉头。
画上的人是一个道士。
但他的脸……
她很熟悉。
可那人分明就是一个和尚,怎么就会变成道士了呢?
“没破就好。”玄商君仔细检查了一番。
画轴也好好的,没有被损害。
玉佩也还在。
少典有琴轻轻抒了一口气,将玉佩取出,又将画轴卷起。
“烦姑娘帮我收着。”
“还有,这个玉佩,请你收下。”这是藏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现在,合该把这个给需要的人。
“这……”夜昙掂了掂手中的玉。
这玉佩怎么这么眼熟?
“这是不是……起火那日你配的那块?”
“是。此乃我家传之玉。”
“……”这就更奇怪了。
————————
但是,少典有琴并没有按照计划那样离开甘州这处荒僻小村落。
“抬腿。”
“啊?”
“我说抬腿!”
夜昙揪了人大腿一把。
但是不敢太用力。
因为她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好得很慢。
腰上的伤处到现在还没痊愈。
再加上……
夜昙边整理被子,边瞄了瞄人脖上泛着的青紫,有点心虚。
她本想着拔火罐给他祛祛寒气的。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留下来一个月了,却还未大好。
自己的神医招牌都要砸了!
到时候又该怎么留他呢?
离光夜昙揩完油,又将人身上被子掖好。
“咳,多谢”,因病势有些加重,他暂时也走不了,“来生,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姑娘。”
“你先别说话了”,夜昙将一碗药递过去。
现在只能是……能拖一日算一日。
又过了旬月。
“对不起啊……”夜昙低下头。
“这不怪你……昙昙”,少典有琴接过药碗。
师父跟他说,他身体不太好,平时一定要小心。
但他自己也感觉不出来。
因为没有痛觉,往往发现不对时,已经迟了。
“你已经尽力了,谢谢。”
最多过一月,即使再不见好,他也必须要启程了。
然而,身体从来是不以人力为转移的。
半夜里,夜昙迷迷糊糊地被身边动静惊醒。
她意识到,他又发烧了。
夜昙当即施了些法术,等了一会儿,却也不见好转。
“你醒醒啊!”
情况急转直下,夜昙有点急了,开始拍人脸。
为了不让他离开,所以……
她至始至终,都在不断地给他下毒。
当然那剂量很小。
但他的身体好像承受不住。
想是因为那场火灾的缘故吧?
“师父!!!”对方昏迷不醒,无奈之下,夜昙只能用传音镜联络自己的魔鬼师父。
她的大喊大叫直接让镜子另一端的国师捂住了耳朵。
“还是一样聒噪。”
“师父!”
“不是很好嘛?”国师放下塞在耳中的手指,揣起了手,看着镜中人,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
“随便治治,吊着他的命,再送他去仙谷,你就不用去死了。”
现如今,她还是挺珍惜这个徒弟的。
若她能活下来,要自己倾囊而授……倒也不是不行。
“那怎么吊啊?”
“笨蛋,你就用为师教你的奇门术法,放慢他身上的时间就行了,一准能成。”
“这么简单的法子,你为何不用?”
“我……”被骂笨蛋的夜昙语塞。
放慢时间,哪有那么简单?法力消耗大不说,还不持久。
“我是想要……”夜昙转着脑子想措辞。
她不可能跟师父说自己要救他。
“你该不会是想救她吧?离光夜昙?”
“怎么可能!”
夜昙的否认堪比光速。
“那你是怎么了,直接把他绑了便是,还救他做什么?”
光影中,国师的面目堪称模糊。
“你又不是第一次对付自己的恩人了,为什么不下手?反倒还来求本座救他?”
“……”
国师的言语让夜昙无言以对。
为什么?
“我……那个他现在就要嗝屁了,那什么……奇门术会消耗我太多法力,我怕他撑不到献祭那时候了!”
她只好瞎整了一个理由。
“反正我得先救活他,师父,你告诉我究竟要怎么做啊?”夜昙没工夫开玩笑。
“大不了我回来以后继续给你免费按摩好了!”
“……免费按摩?”有点心动啊……
但……万一死丫头回不来怎么办?
“师父师父师父!”
“知道了知道了!”国师有点无语。
“你就这样……”
“那个……师父啊……”夜昙能够感受到床上人的体温降下来了,多少有些安了心。
“你有没有法子治他的脸呀?”
“他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你那么关心他脸作甚?”
“我那不是……主要是……这么放着……不好看嘛。”
“夜昙,你不会是……”
“没有!”
“没有没有!”
夜昙疯狂摇头。
“绝对没有!”
“……你最好是没有。”
国师隔着镜子点了点夜昙脑袋。
“你给我放清醒一点,知道嘛!”从镜中看来,那小子明明长得……也没有好看到举世无双嘛。
“不然到时候别说是我徒弟!”
“那师父你到底有没有治脸的法术嘛?”
“我可没有!”
说着,国师便掐断了法术。
————————
“你醒了呀?”看来师父的法子果然是有用的。
“昙昙……”玄商君低下头,“为何……抱着我?”
“因为……”
废话当然是怕你死了!
夜昙在心里暗暗吐槽。
“我就是帮你发发汗……发发汗啊……”她的眼神持续游移中。
“昙昙姑娘,你能不能先松开在下?”
她总这么抱他,他都觉得有点热了。
“嘁……”夜昙不甘不愿地松开手。
没人抱着,玄商君很快又觉得身上阵阵发冷。
“你怎么了?”
夜昙的手还抓着少典有琴。
“你冷吗?”
“我……有点怕。”病势凶猛,他也感觉到了。
“怕什么?”
“再这样下去,我怕……永远都到不了仙谷了。”
他再没有什么亲人,只有师父了。
所以自己不想让师父失望。
“我怕完不成师父他老人家交代的任务。”
虽然师父说,还有其他人也可以,但是……
“我也不想连累离光氏的那位公主。”
“离光氏……那个公主?”夜昙明知故问起来。
“嗯。”
他们国家顶顶有名的公主也就她和青葵公主了吧?
“那个……”夜昙止不住心中惊奇。
“你就不会想要那个公主代替你献祭吗?”
摇头。
“为何!”他这样岂不是显得自己很坏!
坏蛋!哼!
“师父说我的体质比她更合适。”
“而且,若能助她逃离这样的命运,我很高兴。”
“……也算是做了点力所能及之事。”
为那个女孩,也为这世间。
少典有琴看向夜昙。
就像她。
虽然,他不知道,她是如何会来到此处的,但想来这些年,她过得还算顺遂。
当年,能帮上她一些忙,他心足矣。
“你……就不怨么?”夜昙的心头涌上一股酸楚。
“什么?”
“我是说……你明明没有做坏事……你……做了许多好事”,她低下头,摸摸手上佛珠。
“不觉得命运待你不公么?”
“不。”
他并不怨恨命运。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助人本不是图什么回报。
能帮便帮了。
“放心,你不会死的。”
夜昙跳起来,将人搂紧了。
别人说这话,她多半是不信的,而且还会嗤之以鼻。
“昙昙……我……”玄商君想说,不管如何,自己都是要按着既定的计划离开的。
“你再等一等”,夜昙打断了他的话。
“至多……至多一月,我肯定能治好你的,你放心,不会耽误你去仙谷的。”
“昙昙……谢谢你。”少典有琴到底没忍住,手轻轻抚上夜昙的背。
自母亲走后,很久没有人再抱他。
可少典有琴也没想到,自那以后,这个昙昙总是时不时就冷不丁扑进自己怀里。
抱着他不撒手。
“你做什么啊,昙姑娘?”他故意喊她昙姑娘,让她不要靠自己太近。
可她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我就是……帮你量个腰围啦。”
“……”没错,就是这样,他说一句,她总是能回好多句,找出十七八个正当理由来。
“手抬起来。”
“做什么?”
“哎呀,就给你做点新衣服,也去去晦气嘛~”
“可是……很贵吧?”
“放心放心,这点小钱我还是有的~”
“可是……”她都住这小木屋了,还能有多少富余的银钱?
夜昙不觉有异,她量完了寸尺,兴致很高:“我去趟裁缝铺,你在这里等我啊,我很快就回来!不准自己偷偷一个人走掉喔!”
“很快……”少典有琴轻轻问道,“是多久?”
“裁缝铺比较远,我想……”夜昙扳了扳手指,“就算再快,也要两天。你等我啊!”
“……”
少典有琴视线向下,盯着夜昙脑袋上的紫色发珠。
他听得自己应下,“好。”
……然而,等了两日,仍不见半个人影。
这下,玄商君心里多少有些急躁起来。
她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少典有琴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出去找人。
可才走到村庄的大路上,好巧不巧就碰见了一群小孩。
少典有琴有些尴尬地捂住左脸。
出来得急,他忘记带上夜昙的帷帽了。
很显然,现在他是吓着小孩了。
“等等……”玄商君不知道该远离那些朝自己丢石子的小孩,还是该走上去安慰一些被自己吓哭的小姑娘。
“你在这里干嘛啊!”正巧被归家的夜昙撞见这幕。
那她当然是……
把那些破石头都丢回去咯!
“昙……”玄商君再看不下去,上前将人拉走。
————————
【半面妆】
夜昙揉了揉手腕。
自她开始学艺,已经好久没真的纯动手打架了。
遑论拿石头丢小孩了。
只是……怒从心头起,也顾不得太多。
夜昙又回首看了看院落里晾着的衣服。
……回来以后他就开始洗衣服。
“那个……你怎么样?”
夜昙半步半步地挪过去。
“怎么又用修容术啊?”
想是他心里还在介意那事吧?
“……”玄商君继续低头搓夜昙换下的衣服。
她干架的时候还被某个小孩扔出的鸡蛋打到了。
……他当然明白,她也是为了自己好。
可打孩子……就太过了。
“我跟你说啊,别再用修容术了!”夜昙掖了掖自己的裙角,蹲下来。
“你想灵力枯竭而死吗?”
“……不想。”玄商君停下手中动作,抬头认真看向夜昙,“昙昙,对不起,我……”
“什么?”
“村民已经在议论了,我怕……流言很快会传开来。”
“我不怕。”想也知道,不是说私情,就是说怪物什么的。
哪个村民敢欺负到她头上来啊?
她铁定就让人给打一顿,再扔出去!
“可是……”
“哎呀,你别洗了!”夜昙看不下去,将人拖起来。
“回去!”
“来,先试试新衣服!”她不由分说就要解人腰带。
“……我自己来。”
“很合适嘛!”夜昙拍拍手。
“真好看!”
看来他这个修容术还是很实用的么。
……等等,修容术?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用修容术了,你是不是为了和我送你的衣服相配啊?”
夜昙大聪明一脸戏谑表情。
“……”
少典有琴并不接话,只是默默背过身。
他的确是想要在她面前……好看些。
也不知是为何。
可能……可能是因为,那夜以后,再没有人送过自己礼物。因此,在听到她要送自己衣服时,自己心里会克制不住地涌上暖意与酸涩。
“……”
他这态度……很明显,自己猜对了。
“那你就赶紧转过来嘛~”
夜昙美滋滋地戳人后背。
“哎呀,变都变了,那不就是要给我看的嘛!你就让人家多看看嘛~”
“……”玄商君被夜昙那直白的言语臊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让我一下啦!”见人没有转回来的意思,夜昙便猫着腰,从门窗和人的缝隙间钻到他身前,“你的脸真的……很好看。”
没错,她又看入迷了。
“你……”玄商君别过脸去,“别安慰我了。”
“不是,就是很漂亮呀~”她一早就这么觉得了。
“当初你救我的时候,我就这么觉得……”
夜昙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中。
“当初……我第一次离开家。”
“那时候,你要是不帮我,我可能真的会有点糟。不过……其实如果你能请我去你家里坐坐……说不定”,话到此处,夜昙又忍不住凑上去,“说不定你家就不会着火了呢?”
她肯定能阻止那个恶意放火的人,揭穿这一切阴谋的!
“……”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可聪明了!”夜昙挺挺胸,“那个什么……你听说过因陀罗网吧?”
“……”他当然知道。
《华严经》曾言,忉利天王的宫殿里,有一种用宝珠结成的网,一颗颗宝珠的光,互相辉映,一重一重,无有穷尽,这种由宝珠所结成的网,就叫做因陀罗网,也叫做帝网。
象征宇宙间万物相互依存、相互关联的复杂性和无限性。
亦表明佛陀教诲和智慧的无边无际。
“那日,我要去寺中见母亲,无法招待你,而且,府中也没有大夫。”
少典有琴其实并不惯常回忆那一日。
只因那日的所有,就好像烙铁一般,印在他脑海中。
夜深人静时,时常回潮,那感觉……似痛非痛,直让他说不出话,喊不出声,辗转难眠。
“不过,还好那日,我并未请你入府。”
不然,这世上大概又要多一个冤死鬼。
见人陷入沉思,夜昙忍不住挥挥手。
“总之……谢谢你啦!”
“我……”少典有琴下意识地握住拳,“能帮到你就好。”
他也没有想到,救她,居然也救了自己。
只可惜,那日之后,他也不再是他了。
————————
“昙昙,你……在做什么?”
“画画呀!”夜昙举了举手上那半拉黑漆漆的东西,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看尺寸。
“这都不知道啊!”
“这是何物?”
她是在画面具。
“知道你不行!”之前,她还特地回去那捡尸的地方找了半天。
结果啥都没有。
“所以我呀~特地给你做了个面具!”
夜昙高高举着面具,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遮住少典有琴左侧脸上的疤痕。
“嗯!不错!很帅!”
不愧是她!
手艺真的很不错!
如果忽略面具上那个诡异花纹的话。
“多谢。”但显然,玄商君并不在意花纹。
“面具,我很喜欢。”反正他也看不见嘛。
“你必须喜欢!”
霸道公主离光夜昙又将人脸上的面具拿下,顺便踮起脚亲了亲人脸。
“……为什么?”玄商君捂脸。
一脸困惑。
“傻瓜!”
“哼!”
“你……为何不怕我?”
他们看到了这伤痕,都叫他丑八怪,然后跑掉。
“不是……这到底有什么可怕的?”
夜昙指着自己脸夸张道。
“不就是个烧伤嘛……就是……一定很疼。”
夜昙的语气相当肯定。
“……”
他应当摇头的。
母亲在问自己疼不疼的时候,他也总是摇头。
然而这次,面对夜昙的疑问,少典有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虽说他不知道真正的疼……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但没有痛觉,并不是真的一点都不痛。
母亲说过……心里那种难受得紧的滋味……就是心痛。
不论是那被熊熊烈火包围的夜晚,还是之后在观中的年月。
……道观旁的小孩子,有时会用石头打他。
师兄弟们也会对他指指点点。
被所有人讨厌,心里当然会难受。
但日子久了……就习惯了。
只要避开他们就好了。
他没有朋友。
他们都不是他的朋友。
他全都理解,亦习以为常。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
做一个注定要赴死之人的朋友,该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
他只是没想到……
在这荒村,于此穷途,居然有……如此奇遇。
自己分明一早就说过——是要离开的。
可她还是不减半分热情。
————————
夜昙正在院子里劈柴。
没办法,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什么都没有。
她也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不能当着人面用法术。
“昙昙,你……需要帮忙吗?”少典有琴走到院子里。
“不用了。”
“……可我……我想帮你做点什么。”
他不能多帮她什么了。
他马上要走了。
可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住在此处,让她费钱费力费神,偏生……他又孑然一身,实难为报。
“咔嚓”一声,又一片木柴应声而断。
夜昙看出来了,他是想要来和自己道别的,却不好开口。
她当然不想让他提这茬!
按理来说,她是应该开开心心送人走才对。
有人自愿替她送死,那可是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
按照自己那魔鬼师父的话,她合该做梦都笑醒了。
不可否认,一开始,自己的确是想要拿他填坑的。
可如今,她不想了。
不仅是因为她花了那么多时间,去修炼如何控制妖魔,不变成一个傀儡。
这精力不能白费。
还因为……她很单纯地不想看他去送死。
“你饿不饿?等等啊,等我劈完柴,就可以开吃了~”
夜昙振作精神,迅速转移了话题。
“……好。”
这热气腾腾的生活,让他的心头盘上了阵阵暖意。
“昙昙,谢谢你。”
“哎呀,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不就是一顿火锅么!”
“我,其实……我很少和别人一起吃饭。”这样的日子,真是久违了。
“你不是说之前都住在道观么?怎么你不和你师兄弟一起吃吗?”
“师父让我潜心修行,所以,我一直都待在静室中。而且……我……怕是会扰了他们的兴致。”
“……”听到这里,夜昙放下筷子。
“昙昙你怎么了?”
“怎么哭了?”是他说错什么了?
“这个金针菇好辣!”
夜昙边擦眼睛,边将屁股下的小板凳往人身边挪了挪。
“其实……我之前也都是一个人吃的。”她那小黑屋里甚至连饭也没有。
“来……你吃这个!”
“……”她为何要将很辣的金针菇夹给自己?
他看上去像是很能吃辣的吗?
果然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吧?
————————
少典有琴停下笔,将抄好的《心经》放进包裹中。
夜昙将手里的茶碗放下。
他还是要走。
“你……能不能不走啊?”夜昙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开口挽留一下。
先发制人,好过被动接受。
她也不可能忍住什么都不做。
“……对不起。”这是不能被允许的事情。
“要不我们逃吧?别去管这些事情了,你师父找不到我们的。”夜昙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
她意识到,自己还可以试一试美人计。
然而事与愿违,他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为什么啊?”夜昙有点不甘心。
“你就没有一点喜欢我吗?”
她真恨这人是块木头。
至于他会不会是不喜欢自己……
那怎么可能!自己魅力肯定是够的!
“什么是……喜欢?”
他没有什么和女人接触的机会,小时候随母亲学佛,长大了随师父学道,自然不明白。
爱……是什么?
“喜欢就是……”起先,她自己也不是很懂……何为爱情。
只是狂看了很多话本。
本来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不过现在她多少有些明白了。
“就是在一起就会很开心,然后想要一直在一起。”
嗯,就是这样的!
她很确定!
“你再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
此时,夜昙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非常明显的威胁之意。
“我……想想。”
“……”见人居然真的在埋头冥思苦想,夜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大傻瓜啊!
……在一起就很开心,而且不想分开。
的确是。
“我想……我对姑娘……”
“嗯?怎么样?”夜昙一脸期待。
“大概是……在意吧?”想了一会儿,少典有琴终于得出了结论。
他是没有资格谈什么喜欢的。
“就只是在意吗?!”期待落空的夜昙大叫起来。
他居然说只是在意!
现在她才超级在意的好嘛!
“昙昙……你……”少典有琴执了夜昙的手,摸了摸她左手上的佛珠,试图安抚人,“好好带着佛珠。”
“你今天走,我明天就丢掉!”夜昙赌气道。
“哼!”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若是有来生,我……会报答你的。”
其实,他是没有来生的。
所谓献祭,就是要连灵魂也一并献出的意思。
所以,他们再不可能见面。
他不喜欢撒谎,但确实……不想看她露出伤心的表情。
“你要健康、快乐……长久的活着。”
夜昙气得。
“我算是看透了!你就是个空心的!”
“……”
“你走你走!”夜昙想推人,又怕真的伤了他。
“既然只是在意的话那赶紧滚好了!”
她“砰”地一声将门摔上。
该死的少典空心!
气死她了!
没一会儿,夜昙又灰溜溜地推门进来。
“这个给你!”她将一个小袋子塞在人手里。
“这是?”玄商君停下打包的手,打开那锦囊。
“可是……我不能要你的银子。”
“为什么?!”夜昙惊讶了。
“你之前不也一直都接受人的布施?为何单单不肯要我的?”
“那不一样。”
不一样的。
她在他心里,不是普通的檀越、施主。
“那你就当这是佛珠子的报酬,是那日的点心费、医药费了!”
“……”若是这么说的话,他当真是无法拒绝。
少典有琴想了想,将已经打包好的包袱递出。
“昙昙,这个给你。”
“这……”夜昙望着少典有琴手中的包袱,背过手去。
“我不要!”
“可是昙儿……”玄商君放软了语气。
他没有机会再见她了。
“这些物件虽然不值几个钱,于我却十分珍贵。我……无人可托,只能……求你帮我保管。”
“你个傻瓜!笨蛋!”
这么急着去死嘛!
活一天就要用一天的钱啊!
“……”僵持了许久,终还是夜昙败下阵来。
“那我先帮你保管着,你回来的时候我就还你。”
“多谢。”
一夜过去。
晨风随着“吱吖”的开门声灌入屋中,很快又消失不见。
夜昙微微试着睁开一只眼。
她一整晚都在装睡。
因为……她觉得他肯定会偷偷摸摸地溜走。
这会儿,夜昙的余光看到少典有琴望了房子一会儿,随后转身离开。
她赶紧下床。
却没能直接追出去。
夜昙一屁股坐在自家小木凳上。
追出去,她又能说什么呢?
“……”夜昙无意识地捏紧了桌上那包袱。
画轴、玉佩,他都给了她,只带走了自己做的那个古古怪怪的面具。
……像明镜一样直率,又有春风一样的温柔。
夜昙“啪”一拍桌子,站起来。
她从衣柜中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是的,生气归生气,惆怅也惆怅,不过她一早就计划好了要跟踪。
反正他们二人的目的地都是仙谷。
————————
【佛前愿】
少典有琴背着包袱走在路上。
夜昙在比较远的地方跟着。
只是,她越跟越觉得奇怪。
这不是去仙谷的路。
从甘州出发,下一步应该是凉州,但是他却向沙州的方向去了。
明明距离那个日子也没剩几天了。
沙州明明只有……
可他缘何要去莫高窟?!
难不成少典空心他突然开窍了,后悔了,不打算去仙谷了?
……不会吧?
那个木头居然会后悔吗?
夜昙有点狐疑。
而且……明明把值钱的都给了自己,为何他的包袱看起来还是很沉重?
到底是装了什么?
如果只是几件衣服……至于的么?
莫不是……他还藏了私?!
此时,满腹疑惑的夜昙正扒着一堵土坡往院墙里偷窥。
被偷窥的对象倒是全然无觉。
少典有琴之所以绕道河西沙州,原因很简单,他就是想要去一下沙州那著名的洞窟。
时间……如果挤挤的话,应该来得及。
他也没想到,昙昙给的那药,真能让自己的身体状况好转不少。
毕竟之前那段日子,自己的病是越来越严重,她成日都唉声叹气的。
说到底……自己能走到这里,也多亏了她。
少典有琴将包裹中的几个卷轴拿出来,摆进了洞窟存放经卷的地方。
他虽然一直跟着师父修道。
但母亲从小就笃信佛教,所以他也并不抵触。
少典有琴掀起衣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开始闭目许愿。
“世尊在上,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流历河西,适寓沙州。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数卷,安置洞内。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磕完头后,他缓缓起身,走出洞窟。
窟外,正是夕阳西下。
他身上的包袱变得十分轻盈。
“……望波际兮昙昙,眺云间兮灼灼”,玄商君举目,望向天边斜阳。
“昙昙……愿你……一世安好。”
从小母亲便教导自己——善恶有报。
果是如此。
世尊,到底是眷顾他的。
所以让他能遇到她。
“……”
偷摸躲在洞窟后的夜昙咬紧了嘴唇。
假放光了,还要补班,更新的频率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鞠躬.jpg。
这里人设基调是1.0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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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五蕴·十一·万经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