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以打铁为生的廖铁匠,为人出了名的圆滑,平日里没少家长里短地帮着街坊四邻拉街劝架。此刻他端着一盆自家烧煮的土菜,笑容堆满黝黑的脸颊,讨好中夹杂着几分羞惭,心中暗自抓狂——村民们希望王春生能继续低价帮他们看诊,却都张不开这个口,便推选出他为代表,与王春生打几分感情牌,以期达成目的。
但他只是处事圆滑,又不是真的没皮没脸,这种抹不开面子的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可身后几十只眼睛期待地注视着他,廖铁匠深觉身担重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王大夫,这是我家那口子新炖的土鸡,给你带来尝尝,咱也好久没见了。”说着便将那盆色泽油亮的小鸡塞到王春生手上。
这鸡很小,不足一岁就被宰了。鸡崽难得,寻常情况下,都是要养大拿去街上卖或是自家下蛋吃的。
王春生看着那只中道崩殂的小童子鸡,颇为叹息地摇了摇头。
廖铁匠以为他看穿了大伙儿的目的,所以不愿接受,一时尴尬极了。
不过他脑筋转的很快,他将炖鸡随意塞到一个身后同行的村民手中,搓着手呵呵笑着说道:“这几天和我家那口子吵架来着,耍脾气,把鸡崽给杀了,正好赶上你回来,那婆娘便撵着我给你送来。——老李!”
说着他扭头冲身后被莫名塞了一盆鸡的村民使了个眼色。“王大夫刚回来,肯定累得紧,你帮他把鸡端进屋里去。”
那位老李“噢”了两声,连忙端着盆放进屋里。
“诶——不用”速度之快,王春生根本来不及阻拦。
廖铁匠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好歹这鸡是送出去了,再接再励!
那只鸡开了一个好头,其余村民也有纷纷将自家带来的家常餐食、生活用具摆放进屋。
这间小屋里的药材和看诊的医具早已搬到了杏林医舍,就算王春生带着二黑偶尔回来,每次都还来不及打扫又匆匆离去。是以屋院里显得空荡却脏乱。
廖铁匠极有眼力见地看到地面上落的一层灰尘,拿起扫帚打扫起来。
其余人见了也纷纷帮忙收拾。他们当中,有人是想要王春生能回来继续为他们看诊,也有人是感念着这些年来王大夫为他们提供的帮助。
盛情难却,王春生看着忽然间塞满的小家和为他忙碌的邻里乡亲,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他其实,是想为这些人做些什么的。这些人的祖辈大多从安国各处赶来,因为明州城是最为富庶的皇城,想要来这里奔得一个好前程、好生活。却并非所有人都非富即贵。
明州虽好,却难出头,他们的祖辈失败了,又不甘心灰头土脸地离开,于是在这偏远的明州郊外住下,各自或贩卖或农作,原本凋落的村落日渐壮大起来。
可贫穷仍是他们难以褪脱掉的底色。
他们平日里节俭地生活,偶尔艰难地支付着明州昂贵的物价,生病了却没更多的余钱去寻医看诊。
王春生也曾怀有着一颗年少的心,当年他意气风发地来到明州闯荡,以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医术闯出点名堂,创出自己的招牌,却因不懂天高地厚和明州水深,而身陷囹圄。无奈之下来到这里,却意外见得这里同样艰辛过活的人,这一来,便走不了了。
那日仇清也与他做了交易,年岁尚浅的小姑娘明明锦衣玉食、涉世未深,却轻易道破了他如今的困境。
——他想要帮助那些无钱就医的人,因而一再减免诊费,自身却并没有余力可以支撑这一切开销。
明明自己都过得捉襟见肘,却仍妄想着乐善好施。
于是仇清也提议由自己来开一家医馆,请他来坐诊,他的医术高明,并非要困在这里。
小姑娘平静地注视着他,说出的话语飘渺却有力,她说,“也许离开一个地方是为了更好地回去。”
就以杏林为名,仇清也会帮他打造出明州城响当当的招牌——那是他年轻时求之不得,如今却并无半点期许的,于是王春生拒绝了。
可是那姑娘又告诉他,医人治病,本并无贫贱贵富之分,看不惯这世间的三六九等而两袖清风孤身入世,与为名为财而专给富人看病,说不清哪个是对哪个是错,可二者都太极端了。
他要悬壶济世扶贫救弱,这与名誉天下并无冲突。二者不仅可以兼得,更能彼此相辅相成。
仇清也要帮他在明州城最繁华的街上开一家医馆,给明州城的权贵们治病看诊,拿最丰厚的诊金。赚得更多的钱,再反过来给那些隐没在角落里的,被这座城所忽略的底层人,提供更好的医疗资源。
便像是话本中所书的劫富济贫那般。
这些事情,他年轻时也想过,可是做起来太难了。直到最初的那些天真意气连最后一点都消磨殆尽后,不知怎的就钻了牛角尖,以为这二者必须要舍弃其一。
却原来竟是这般简单。
如今他短暂地回到杏林苑,过不了几日又会离开,可他知道,那是为了能够长久地留下。
他看着那些人,开口道:“我给大家把把脉吧。”
……
林一也已经许久没有闲下来了。但她并非无事可做,屋内成堆的书籍,都在等她去读,只是她没那个心情。
虽说“再一再二不再三”,但想要整她的人却不会轻易收手。
先是暗中对药材动手脚,再是明目张胆地砸店,那第三次呢?下一次又会是怎样的麻烦?林一觉得很有必要先发制人。
于是趁着这几天歇业,苦思冥想,分析局势。她需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再对症下药。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从前两次来看,所用的手段招数称不上高明,只是事情做的干净,没有留下把柄线索,而这恰恰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样入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一般的手法,定然不是某个朝堂权贵的势力——若是那样有太多的手段让医舍栽得无声无息,不会连续失败两次。这样看来更可能是同行间互相使绊子,但林一猜想其中应当有权势的支持。
背后之人只是为主谋者提供了一点点帮助洗脱嫌疑的支持,或是乐意见得有人为她找些麻烦,并不想真正插手——毕竟那意味着与仇府和永安侯府为敌。
林一可悲的发现,虽然自己极力想要撇清医舍与仇府势力之间的关系,可是在遇到什么事情时,还是会第一个想到这其中的牵扯。
她本无意,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院使之女所带给她的庇护。
林一摇摇头,用力赶走此刻不合时宜的情绪,强迫思绪回归正途。
既然主谋者不是无法撼动的地方权势,那就可以把人揪出来。
不管还有多少人在盯着他这家铺子,她都可以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先前两次,想要查证已经无从下手了。
林一只能等待下一次,做好准备,守株待兔。但她实在不知那只偷食的兔子会从何处下嘴。也许会用老把戏故技重施,也许会另辟蹊径令人防不胜防,她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时,她作为一名逻辑严谨的法医学生的特质便显现出来。一切犯罪都有动机,哪怕连犯罪者本人都察觉不到。
陆嫣然的动机是出于嫉妒和报复,为此她故意将杏林医舍的医术大肆宣扬出去,如此,必然招惹同行的眼红。
那么,红了眼的竞争者想要如何?无非是想要杏林医舍滚出这个行业。
那么仅仅是捣乱定然不够,最好是折腾得再也无法开业。
如何折腾?林一想到两种可能。
其一是对方狗急跳墙,采取暴力手段,明里暗里对医舍的人下手,逼迫我方犯错。
其二便是凭空捏造,既然你不犯错,那就让错来找你。毕竟就算在21世纪,恶意碰瓷医闹,而以此牟利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
她知道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长期沉浸于学术的脑子,只能从前二十年所看的宅斗剧情和案情推理还原中,得到些不多的经验。
但既然想到了,那就先着手准备这两项。
首先要保证医舍的人员不受伤害,最为可行的便是雇人时刻贴身保护,要做到这一点,昂贵的佣金是最大问题。
至于另一种可能,上次本以为陆嫣然会装病诬陷,所做的那一套防范措施,是很有效没错,但却只能针对个别目标。
她不可能让医舍放着采买好的皖南药材不用,让患者去其他摊铺抓药,损失银钱不说,这相当于给患者治病又增加了一道手续,本来生病已经够令人心烦了。
可是继续用药,太容易被有心之人从药材入手,大做文章。
若对手真的以此切入,她要如何应对破局?
这其中牵扯太多,林一将自己关在屋里,憋了整整三日,最终写出一份冗长无比的可行性分析。
一叠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涂涂改改。林一看着自己的杰作,有些满意地笑了。
只希望这一次,她赌题赌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