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随我来。”家宴结束后,仇百济撂下这句话便率先离开。
谢承南颇为有礼地与其他人作别后抬步跟上。
仇百济如今已四十有八,身子不复年轻人活力蓬勃,但他心里憋着火,走得也不慢。谢承南追上时,他已进了自家书房,正面对着那满格的医书,留给谢承南一个微微佝偻的背影。
这时的他仿佛终于卸下了太医院院使的架子,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父亲。
没有得到房间主人的邀请,谢承南停在门外静候,没有贸然进去打扰。
仇百济面对书墙站了许久,冷哼一声,“你倒是知礼数。”
“进来吧。”
谢承南转身将门掩好,走到他身边。
这位太医院院使的书房布置得毫不风雅。既无古董花瓶点缀,也无半棵绿植装扮,甚至无一幅画名家字画。有的只是满墙满桌满屋角的医书药典。
谢承南低头,看见桌案上面摊开的那本《千金药方》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全是院使对于药方的思考与注解。
平心而论,虽然仇百济教女无方,却实在是一名好大夫。
仇百济拉开椅子坐下,用眼神示意谢承南坐他对面,然后开口,声音有几分沧桑疲惫:“我知道你不喜欢清也。这世家公子中,没人喜欢她。”
“您谦虚了。据我所知,还是有几位公子倾心于她的。”这倒不是谢承南故意恭维,曾经有个纨绔子弟倾慕仇清也,连追数月,甚至追到了府上,让仇院使亲自赶了出来。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那公子哥回去以后就大病了一场。
仇百济却摆摆手:“不过是图她身家样貌罢了。”
谢承南第一次见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爱女,心下觉得有趣,“哦?”
“那孩子少时体弱,家里什么都依着她,日子一久,愈发惯得不成样子了。”
“她在明州城内名声不好,可那些人才与她见过几面。旁人说她任性娇蛮,可也有人觉得不过是些大小姐性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皇城之内,哪个不娇,哪个不贵。”
“我是她爹,与她日日接触,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你们看到的她,已经很是收敛了。若她不是夫人所出,我会揍她。若她不是个女儿家,我会往死里揍他,任他再如何犯浑,也给他扳正过来。”
谢承南微微惊讶,没想到,仇百济对仇清也的认知会这样透彻,更没想到,这些话,他竟然会选择与自己说。
“她可不是什么善茬,惹了她,没有好果子吃的。”
“我时常反思,好好一个孩子怎会让我养成这样?有时又会庆兴,至少她这样的性子,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可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真不吃亏,她若一直这般随心所欲任意妄为,总有一天闯出大祸无法收场。”
“就像她明明不喜欢你,却偏要与你成亲,其实只是为了报复太子罢了。”
谢承南摇头失笑,笑中带着讽意:“为了报复别人,却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搭了进去,可不是明智之举。”
“她几时明智过?有些小聪明罢了。她就是这样,爱得热烈,恨得彻底,”仇百济面露悲伤,不知是在为自己没教好孩子而悔恨,还是为了爱女而痛惜心疼。
“恨得彻底却又断不干脆,她放不下太子。她自小便喜欢太子殿下,整日追在他后头,安哥哥长安哥哥短的,我和她母亲根本劝不住。她喜欢了太多年,怕是已经习惯了。”
谢承南忍不住问道:“您既然知道她心属他人,为何还会同意她嫁我?”
“哪里是我同意的,她去求了淑皇贵妃,请圣上下旨,这我如何能拦?”
“倒是你,”仇百济目光炯炯,像是要看透面前这个年轻人。“你也看不上小女,我本以为你会拒绝这门婚事。”
谢承南表情淡然,“您也说了,这婚事是圣上钦赐,我又如何拒绝。”
“你是谢延泽的儿子,那可是个情种,他的儿子,会因为一句还未有定论的圣言而委屈了自己?”
谢承南对此不置可否。
仇百济继续说道:“可是你痛快地答应了,我便知道,你另有所图。”
谢承南安静听着,即使被说中了心思,也不出口辩驳。
“这门婚事我不同意,若是清也哪日后悔了,就算赔上这把老骨头,我也定会帮她重归自由。”
圣上既已赐婚,天家的颜面,岂容她说悔便悔?谢承南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暗自叹息,这人当真是爱女心切。
“您不若这样想——她与太子绝无可能,而我虽无职无势,却注定会承袭侯府主位,嫁与侯府,她也不算太委屈。”
仇百济眸光一凛:“你要入朝?”
谢承南对此问避而不答:“不爱,不意味着对她不好。我会给她侯府夫人应有的体面和尊重。”他笑笑,继续说道:“不过我现在还真是什么都没有,两袖清风家徒四壁,需要岳父大人多多帮助,多多包涵。”
“说白了,你就是想要利用仇府,来……”他话头忽而一转,“我只是个太医,不入仕,不上朝,若你想重归朝野,还不如去找她母亲。”
谢承南微微摇头:“其实也不需要您和夫人帮我做什么,攀上仇府,我的目的便已达到了。”
仇百济拧起眉头,他有些看不懂这个年轻人。他要的当真只是个仇府姑爷的名头?待到及冠便能承袭侯位,要不了多久他已贵为侯爷,那时还要这虚名做什么。
“不过当下,还真有一事想请您相助——”谢承南双手交握,躬身举过头顶,言辞恳切。
仇府清桂别院内。
雪芽正拉着苍邪东扯西讲,见自家小姐无意阻止,愈发大胆起来,指着一颗树道:“这些是我们小姐最喜欢的桂树,等到八月就都开了,金灿灿的,满屋子都是糖糕味。”
“倒不如说,是你又想吃桂花糖糕了吧。”林一坐在亭中,目光停在书页上,并未抬头。
雪芽脸上一红,“小姐,我哪里有那么馋!”
“哦?没有吗,那你自己说说有多馋。”
“一点点,”雪芽伸出小拇指:“就只有这么一点点想吃。”
“馋猫,该打嘴。”
这主仆俩的对话真是有趣,连一旁最为呆板的苍邪都忍不住笑了。
林一听见笑声,放下书,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你没事多和雪芽聊聊,能把你这性子改了。你比谢承南大不了几岁,看上去可比他老成多了。这样不好,以后老得快。”
苍邪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褪去,很快换上了一副战战兢兢的表情。
林一找补道:“若是觉得冒犯,便当我没说。”
苍邪急急解释道:“仇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谢谢!我会与雪芽多联络的。”
雪芽一拍双手:“好啊!我带你去看看小姐荡秋千的地方吧,那地方可漂亮了……”
苍邪来不及行礼便被拉走了,临走前还眼巴巴的看着林一,好像那没行的礼能因为多看这几眼就补全似的。
林一笑了,这个雪芽,还真是孩子气。
但她在书中明明不是这样的。
林一仔细回想这些日子她见过的人与书中的差别。她以为雪芽在仇清也手下受尽委屈,但其实不然。她以为仇父仇母不明事理,只知一味维护孩子,但其实太过片面。
她读那些文字时从未想过,真实的他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但是书中也没有写过,他们不是如今这样。
林一意识到,她现在所感所见的,才是书中未道尽之事。
她好像在一点一点地解锁地图打怪,这种感觉其实很有趣,如果,忽略掉那个既定的结局和剧情任务的话。
想到这个,林一就止不住地心累,她已经奋力游过高考和考研两道大关,却还是要苦兮兮地啃书本。只是为了有朝一日那个索引系统能派上用场。
现在她的日子看上去过得还算平淡舒适,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完成剧情任务。天知道一个反派任务要扣多少良善值。
这些日子孝敬父母,善待下人,投喂宠物,积攒了一些良善值。可是这还远远不够,搞不好一个任务就重回解放前。她还不是得多囤些备着!
手里有粮心不慌,她要有多多的良善值,才能踏下心来睡个安稳觉。
林一想到,仇百济可是太医院院使,放在现代就是国家顶尖三甲医院的院长,医学资源肯定不会少。
她现在是仇清也,是院长的亲生爱女,有这么得天独厚的优势,还不是不用白不用。
说干就干,林一腾地站起,想要找院长借医书一览。
她脚步微动,却又不知道这偌大仇府,该去哪里找他。
“你若是想找院使的话,他此刻应在书房。”
谢承南不知何时来到她院里,不远不近地看她。林一亦不知,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想去找人。
谢承南好像轻而易举地看破她心中所想:“我见你面色时红时绿,难道不是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想要与你父亲忏悔一番?”
林一咬住牙根面带微笑:“确实是要去忏悔,悔得不能再悔。”
谢承南灿然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那再好不过。”
林一目不斜视从他身旁经过。
两人身影即将错开之际,听见谢承南对她说:“我要回去了,谢承风那样子,府上不能离人太久。苍邪留在这,待到想回去了,让他带你回府。”
《千金药方》为唐代孙思邈所著。作者以人命重于千金,故取“千金”为书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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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