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音落地后,柳琉便不再说话。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悲喜,没有情绪,仿佛无论接下来会得到何种回答,这个人都不会感到意外。同时无形中也意味着,即使没有答案,也没人在乎。
不在乎——这个认知,让何恬雅的心口骤然一缩,抓住手腕的右手愈发地紧。
“什么意思?”她试图扯动嘴角,却因为僵硬而放弃。
柳琉没有回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只是坐在那里,注视着她,动作都没变。
“我,我父母的意外,和今天你们把我带到这里,有什么关系?”调整了坐姿,何恬雅再度反问。
上半身前倾,怪异的是抓在左手手腕的那只手依然没放开,脖颈至肩部的肌肉紧绷着,使得原本优雅的白色衬衣此时看来有些拘束。
即便她们之间隔着审讯桌,柳琉也无法忽视从何恬雅身上显而易见的攻击性。她垂下眼眸的刹那,扫过那杯水。
“怎么不出说话?刚才不还故事讲得头头是道,现在成哑巴了?”
有趣的是,位置突然互换了,何恬雅拔高了嗓门变得咄咄逼人。而柳琉则一言不发,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杨黎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期然,视线落在垂在椅子一侧的左手。他愣了愣,低头抿紧了嘴角。
“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此时的何恬雅,神情几乎是难以置信,忍不住叫喊,握拳的双手重重向桌面。
终于不再抓着自己的手腕,卸除了防备。与此同时,垂在椅侧的手停止了无意义的拨弄,用力攥紧,柳琉等的也就是这一刻。
在何恬雅一闪而过的诧异,以及不曾退去的厌烦目光中,她慢慢坐直了身体,回头,对上那双冷峻且表达不满的眼睛。
她微微颔首:“杨队,可以开始了。”
如果说审讯是由提问开始,在柳琉这,第一个问题不像问题。
“你和宣彩文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朋友?”
握笔的手顿住,杨黎来不及遮掩自己的错愕。何恬雅同样如此。
不过在反应过来后,何恬雅回答道:“……她是一年前来的公司,来的设计部,我是部门主管,她是员工,仅此而已。都算不上熟悉,又怎么会是朋友?”最后一句带着嘲讽。
柳琉点点头,接着从打开的案卷中抽出一张照片,“认识这个吗?”那是一个绿色透明瓶子,全英文的标签。
照片推至她的面前。何恬雅瞥了一眼:“用什么洗发水也犯法?”语速很快,神情也不似方才,逐渐有些放松。
不置可否地一笑,柳琉又将另一张照片摆到她面前,抿了下唇:“那你一定能解释,为什么它会出现在宣彩文的住处?”这一张,正是最初现场调查时拍下的浴室柜内部的陈列。
陡然挺直了背脊,“不可能。”何恬雅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否认。
柳琉看着她,伸手将两张照片并列摆放到一块,“我可能没解释清楚,它们,是在同一个地方拍摄取证的。”
还得多亏了贺庸,取证时将浴室柜中的每一件物品都单独拍了照,尤其是洗发水沐浴露这些,也许他也考虑过能否从中找到线索。而且,单独拍照时因为没有参照物,粗看之下,何恬雅理所当然地认为照片是在她家里拍的。
毕竟,贺庸拿着搜查令出发时,是当着何恬雅的面。
只不过,她以为何恬雅不会那么容易上当——至少在踏入审讯室前,他们对着一堆现场照片千挑万捡,可是苦恼了一会。那张洗发水的单独照片,是她下的第一个赌注。
杨黎不喜欢她查案用赌博的态度,所以虽然没阻止,但也不赞成。
可,何恬雅这么快地“入/套”倒令柳琉不由提起了戒备。
“你想误导我?”突然,何恬雅仿佛明白过来,一双漂亮的杏目露出些许愤怒,“你是故意的?!”
果然,不好的预感总是这么准。但这样,她反而放心了。
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愤怒的女人,然后,缓了神色,柳琉尽量让自己显得茫然,“误导?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故意误导你?”又透着不解地反问,“是因为,宣彩文住处的那些洗发水沐浴露,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是吗?”
食指点落在洗发水的照片,她了然:“它们没有被处理,你不知道。”
眼见何恬雅张了张嘴又闭上,两腮紧绷。下一刻,柳琉抛出了第三张照片,没有犹豫,“你家的客厅有相同的地毯。”
“怎么,连用一样的地毯也成嫌疑犯了?”这次,何恬雅几乎立刻反驳。
岂料,“当然不,不然地毯批发商的嫌疑一定是最大的。”柳琉笑着告诉她,“但有一点卖地毯的知道不会说,你却是用了之后才知道。”
何恬雅没有做声,警惕地瞪着她。
“那地毯掉毛,不太容易清理。”话音未落,柳琉注意到何恬雅的眉眼有一丝松动。
她微微侧头,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杨黎曾问过这样一句“平时进出有注意过楼上楼下住的人吗?”,而她是这么回答的“别说楼上楼下,至今我连隔壁住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思忖着,注视着慢慢垂下避开的眼眸,柳琉问了个不在计划内的问题:“你那房租贵吗?”
突兀、毫无预兆,何恬雅明显一愣。
“你住的地方属于高档小区吧?”柳琉也只是猜测,但扭头朝杨黎望去得到是他肯定的确认后,目光再次回到何恬雅身上,“那房子是买下来的?”
其实后一句是多此一问,只要冯涵手指头动动就能马上有结果。柳琉还是问了。
何恬雅蹙起眉头:“房子是不是买下来的,和我今天在这有关系吗?”
不置可否地耸肩,柳琉继续问道:“买的?还是租的?”却依旧是方才的问题。
“买的还是租的重要吗?你们是不是太无聊了?我的房子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能不能不要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浪费我的时间?!”
“租的?”对于她的指责和怒火,柳琉仿佛视而不见,仿佛今天她不回答这个问题,审讯就进行不下去。
隔着审讯桌,她们僵持着,气氛一时有些沉寂。虽然之前的气氛也好不到哪去。
无奈的叹气,何恬雅咬了下唇,“租的。”
“贵吗?”
下意识地抬眼,何恬雅近乎恼怒地瞪着她,“贵,很贵,凭你们的那点收入这辈子都租不起,行了吗?”
手中的笔轻轻抖了一下,不是因为被吓到,杨黎是瞥见柳琉逐渐张大的嘴巴,体会到了何恬雅相同的无奈。
接着便听何恬雅切齿地落下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也许吧。”
“什么?”
扯开的嘴角掩饰了内心的兴奋,像即将窥见真相而又差中间那层未捅/破的纸,“我说,也许是时候该换个环境了。”说着意味不明的话,抬脚就往杨黎那走去。
她俯身拿起杨黎的笔,在记录本上飞快地写下四个字。
杨黎目不转睛地看着被当做草稿纸的记录本,下一秒,拿起了手机,编辑消息,发送成功。而柳琉已经转身,何恬雅搁在桌上的手也在那时缩回了桌下。
白色衬衣的肩领肉眼可见的绷直,双手在交叠的腿上相握。柳琉缓步来到她的身侧,瞥了一眼泛白的指节。
“为什么要杀她?”柳琉开口,语调平直。
何恬雅愤然扭头:“我没有。”
可是相握的手,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色与她的愤怒成鲜明对比。
柳琉不动声色,再次问道:“为什么要杀宣彩文?”
“没有,我没有!”她的叫喊响彻审讯室,“你们没有证据,你们诬陷我!”
几不可闻地叹息夹杂在这一声声的叫喊中显得微不足道,“是因为她想成为你的样子?想和你一样成功,变得一样优秀吗?”柳琉停下脚步,站在她的身后,“还是,她不符合你的期望?不符合你父母对你们兄妹的期望?更不符合,你对何天瑞这个唯一的亲人往后应该过的生活,那种期望?”
问题,像一个又一个“炸/弹”落入水中,平静无波下,或许只是在等待突然的,嘭。
嘭!那半杯水还是属于她,迎面而来,一滴都没浪费。
亏得她还故意往后站。柳琉苦笑了一下,抹去一脸的水,幸好已经凉了。
“没事吧?”杨黎也措不及防,慢一步跑来只能挡在她们之间,“有没有烫着?”
“没事,凉的。”柳琉摇了摇头,望向打开的门,朝小宋和纪嘉树摆了摆手。
“队长?”他们不放心,还是要请示杨黎。
“没事。”
在得到杨黎的点头后才退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随之关上的还有何恬雅的希望。她费力地吞咽口水,艰难地挤出,“你们,凭什么……”试图为方才的冲动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认为……除非你们能拿出证据。”
何恬雅站在那,紧紧盯着面前二人,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纸杯。纸杯皱起变形,也没等来其中一人的回答,话便跟着提起的心继续脱口而出:“你们没有证据。”
杨黎看向柳琉,对上弯弯的眼眉后移开了视线。他朝审讯桌的对面走去,边走边拿出了手机。
“对,我们没有证据。”淡然,甚至有些理直气壮的声音响起。
他无法想象当顾局看过审讯录像后会是什么反应。
“你们没有证据还敢……”
“但很快就会有了,”柳琉侧身望了一眼已然入座的杨黎,和他皮笑肉不笑扯开的嘴角,又道,“不出十分钟。”
因为震惊,何恬雅忘了想要说的话,眼睛却飞快地眨动。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取决于神经系统。
“既然还有时间,不妨继续刚才的话题?”嘴上这么问,柳琉的态度不像打算给她拒绝的余地,“先说说哪个才是真正的作案动机?”
柳琉绕到她跟前,俯下身子,四目相对,“我更倾向于第一种,宣彩文触及了你的底线。”
其实仔细分辨就能发现话里的圈套。偏偏何恬雅的眼底在刹那浮现的是,紧张。紧张地站在原地,身体僵硬,眼睛不再无意识地眨动,却紧张地盯着她的嘴。
“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之前,需要观察、学习、模仿,同时避免不了的就是亲近。想要去靠近那个人,近距离地感受,其中味道就是最具有想象空间的一种。第一步,也是最方便的,她开始使用和你相同的洗发水沐浴露。”
比起香水便宜,也更能隐藏。
“一开始,你只觉得熟悉并没在意,直到某天她穿了那件红色连衣裙,出现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