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外,单面镜前。
一排四人谁都没有先开口,他们正重新审视镜子那边的那个女人,一个拒绝配合的嫌疑人。即便是有了莫倩和何天瑞两个可能的证人。
可能。因为,莫倩只能证明在宣彩文出事的一晚,自己回家时曾远远地看见何恬雅的车从小区大门口离开。路灯昏暗,一时之间,她也以为自己可能是看错了。
直到第二天听到了宣彩文的死讯。
更麻烦的是,那一晚,她没有回家。何天瑞就是那个证人,在车站直接接走了她,然后,一整晚都在一起。
当何天瑞疲惫地陈述这段时,杨黎想起了柳琉顺手牵羊来的那张照片。
“那,你和宣彩文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莫倩要跳楼那天,你又当着我们的面否认认识她?”一连丢出两个问题,显然杨黎对于何天瑞的话报着怀疑的态度。
警车上,何天瑞长长地叹了口气:“警官,如果你和我妹妹一起生活过,你就能知道我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莫倩了。那样的日子,简直,就是一场折磨。而且,我不想再因为我,因为我的亲妹妹,伤害自己喜欢的人。”
杨黎没有吭声,等着他下一个回答。
“至于宣彩文,”何天瑞望向车窗外,“我也很难过。毕竟,她是我见过那么多女孩中最有勇气的一个,真是很好的少有的……好女孩。”
“他回避了问题?”柳琉蹙着眉,涉及到之后对何恬雅的审讯,她需要知道得更多。
杨黎想了想,摇头:“不像故意。”
柳琉闻言眉头更是皱得,像谁欠了她钱似的,“不该啊。”
然后,带何恬雅回警队的路上,在意识到她明显拒绝配合后,他们需要重新审视和准备。而柳顾问,依旧一脸的苦大仇深,直到这会儿站在单面镜前。
胳膊肘像是无意地碰了她一下,“还在想何天瑞的话?”
她不吱声。
“那就是在想那张照片。”
柳琉扭头,瞪了他一眼,“你会不会感觉错了?”
眉峰轻挑,“会不会是你感觉错了?”对上她威胁的眼神,杨黎也不知哪来的心情,突发调侃,“错了也没关系,勇于承认就行。”
岂料,“呵。”轻轻一声,不屑置辩。
杨黎哑然失笑,骨节分明的手抚过牛皮纸的封面,在案卷的边缘停止,“谁先上?”
小宋和纪嘉树扭头朝他们望来。
“你……”柳琉刚要将打头阵的活甩出去,突然顿住,因为单面镜后面的女人正缓缓抬起头。
妆容淡去近乎素颜,几缕散发贴在额角,她机械地将它们往后抹去,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眸,看了眼偌大的镜面,又无神垂下。
小宋犹豫着开口:“她,放弃了?”
“不像。”纪嘉树示意他们看桌下,“放弃的人还会在意自己的坐姿吗?”
双腿并拢向右侧微微倾斜,看得出何恬雅平时很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
一掌拍上挺直的后背,小宋惊讶地赞叹:“咱们小纪可以啊。”
纪嘉树应该没想到小宋会来这么一句,瞬间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去抓鬓角。
“别动。”
突如其来地喊停让他一怔。不止他,小宋和杨黎都不约而同看向柳琉。
只见她两步绕过小宋来到纪嘉树跟前,盯着他举在半空的手——不,她瞪着衣袖的袖口,然后说了声“不好意思”,开始动手。
小心解开袖口的纽扣,退后一步,又瞪着它。她在默数,但直到数到了十,松开的袖口也只不过往下滑了半寸。
“呵。”
在大家不解的时候,柳琉突然发出冷笑。但她没有给他们提问的时间,因为她已大步转身,拿过杨黎手中的案卷,“还记得我说过,其中一个嫌疑人有强迫症人格障碍,所以碎尸的过程中,嫌疑人多次切割尸块边缘。”
“记得,但我们现在还没找到作案工具,很有可能已经被处理。”或是丢进了护城河或是别的地方,只要何恬雅不开口,他们无法证明她有罪,这也是迟迟未能开始审讯的原因之一。杨黎顿了顿:“恺哥那边也在等,希望贺队从那些衣物上能找到邵可佳的毛发或者DNA,不然,只有继续等着。”
那么多衣物,可以想象痕检的工作量。但目前的情况,似乎也是不算希望的希望。亦或者,何恬雅主动交代。
毕竟买凶杀人的见过,雇人清理命案现场的太过匪夷所思。谁都无法立刻下决定。
“碎尸的工具咱们可能找不到,但如果,”目光从三人面上扫过,柳琉举起手里的案卷,“能证明切割尸块边缘与何恬雅手腕处的伤,出自同一把刀……”
话音未落,三人的眼睛几乎同时亮了起来。
“我见过她手腕处的伤,虽然没有测量过,但我猜间距长度应该差不多。最主要的,那伤口给人的感觉,不顺畅。”说到这,柳琉用案卷比划着自己的左手手腕,“何恬雅惯用的是右手,自……自残时,刀尖是由外向内……”
当时猝不及防一眼,只顾出于同情,谁能想到何恬雅会是故意的?而现在,她虽然想谢谢她如此的万分用心,却依然无法面无表情地说出“自残”“一刀切断”,还有“动脉”。
那是一个生命,活生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没人能够擅自剥夺,即使是她自己。悲悯的是,这个可怜人,涉嫌剥夺了另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
柳琉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道:“何恬雅手腕的伤有反复切割的痕迹,除了犹豫,还有个可能,刀是钝的。”
“刀是钝的?”小宋愣了愣。
而一旁的纪嘉树则皱起了眉头,轻轻地问了句:“那要多疼?”
唇紧抿着,柳琉沉默了一会,再开口时看着杨黎:“贺队已经到那边了吗?”
杨黎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开始搜查了。我现在给他打电话,纪嘉树去找白法医,把情况说明让他过来一趟。”他看了看柳琉和小宋,“你们两个,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遗漏的。”
说完,转身和纪嘉树一前一后地快步离去。留在原地的俩人,面面相觑了三秒钟,各自回头,双手环胸。
“柳顾问,你不做警察真的可惜了。”
柳琉微微感到惊讶,扭头,不期然迎面对上一个憨憨的笑容。不同以往的调侃,只有真诚。
“要不考虑下,咱刑警队需要的就是人才。对了,听说杨队在警校的成绩挺不错的,你可以跟他交流交流,取取经。”
才想表达感谢,他就以光速偏离轨道。柳琉定定地看着他,直把他看发毛,察觉他的脚步偷偷挪了一小步。她笑了。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春风和煦,意味深长。也只这么一句,回过头继续看着审讯室里。
“咳,生气了,柳顾问?”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淡淡否认,柳琉抿了下唇,“只是在想白法医什么时候到。”
二楼的走廊安静得仿佛深夜,明明有阳光从另一侧的几扇窗户照进来。
不多时,纪嘉树回来了,身后是穿着白大褂的白浩,板着个脸,带着一身寒气。
走近了他们才发现,那身寒气不是因为别的。
“有多大把握?”不客气地直指柳琉,声音冷得跟停尸房的温度差不多。
显然纪嘉树说动了他,却又没说服他。柳琉思忖了下:“一半一半。”
“说了等于没说。”白浩狠狠瞪了她一眼,“所以你就是在赌,赌我们能不能再次找到线索。你知道要是你的猜测是错的,不仅浪费大家的时间,还给了凶手逃脱法律的时间。就像现在,你们带她回来已经快一个小时了,不但没有开始审讯,还在这里找证据?你知不知道,如果她不是真正的凶手,那么真正的凶手这个时间可能已经远走高飞了?”
“她是凶手。”没有预兆,柳琉直接了当地打断,“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何恬雅就是凶手。”
语气生硬,显示她此刻的心情并不比白浩好到哪里去,尤其是在遭他一顿数落后。但是,“同时,我也可以十分负责地告诉你,她究竟是不是凶手,证据会证明。也许有些情况下证据会消失,但在这个案子里,证据还在。证据就在我们忽视的某些地方,那个女人的手上。”
白浩神色一怔,“你不是说一半一半?”没想到她比他的嗓门更高,话也脱口而出,“难道这不是不负责任的态度?你又不是我们,知道追查一个案子其中的过程有多困难。”
“我是不是警察都不会妨碍我对待案子的态度。”更不客气地怼回去,柳琉脸上毫无笑意,“当然,你可以不信,我也不会求你相信。人就在里面坐着,是无辜的,是嫌疑人,还是真正的凶手,除了法律,谁都无法决定。现在,你可以决定是进去尽快检查她手腕上的伤,还是,拒绝我,等着顾局来请你,白法医?”
最后,她几乎咬牙切齿,瞪着他。
“不用找顾局,你赶紧给我进去。”杨黎从后面走来,皱着眉头也朝他瞪眼,“故意激她有意思吗?”
柳琉还未明白,只见白浩突然吐了下舌头,瑟缩起脖颈。
“……不是,”见到杨黎,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我这不是想确认清楚……意义嘛。好了,好了,我去,这就去。”
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离得些距离,柳琉这才注意到一旁纪嘉树手里的相机和,法医的取证箱。白浩来时大步流星,蛮横地逼近,又突然说了那些话,以至于她分了心。
张开嘴有些恼怒地闭上,柳琉怒目向他。
“那个,我不过,听说人在专心一件事时,很难注意到别的……喂,你们两个能别瞪了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滚。”柳琉没忍住。
直到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
布满茧子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杨黎瞥了眼仍旧气鼓鼓的脸颊,“不问他为什么故意激你?真信是因为那个什么听人说?”
柳琉一撇嘴:“还能有什么?不信呗。”
杨黎颇感意外地瞧她:“原来你知道啊?那刚才还发那么大火?”
他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反驳,却见她狠狠抓了一下自己的头皮。柳琉咬了下唇:“我讨厌被质疑,更讨厌不信任。”
声音很轻,只他一人听见。抿了下唇,他不再说话。
白浩废话多小心思多,手上的动作却是简洁、迅速、干净利落。离开时,斗志昂扬的甩头,令人想踹上一脚。可惜,她也就只能想想,因为杨黎已经示意她,审讯不能再等下去了。
“等一下。”而柳琉,不这么认为。
杨黎不知她意,开口道:“白浩有句话说得对,我们不能再和何恬雅这么耗下去。他们寻找证据的时间,我们必须从她的嘴里找到突破点。”所以,审讯必须尽快开始。
“我同意,但在开始之前能不能再听我说一句?”柳琉解释道,“也许我已经知道了她的作案动机。”
下意识地蹙眉,但杨黎没有立刻问关于“作案动机”,只说:“你说。”
“我想和她聊聊。”
聊天,通常也会被当做审讯的一种手段,而且,若是聊得不当,或是激怒了嫌疑人,可能达不到警方想要的结果。而对于嫌疑人来说,尤其是身处审讯室中的嫌疑人,一定会提高警惕,近乎防备状态地面对警察。
所以,即使杨黎同意了,他们的嫌疑人何恬雅,在看到柳琉走进审讯室的刹那就绷紧了身体。
“你来干什么?你无权问我话。”
嗓子因为不久前的声嘶力竭而沙哑,双目因神经紧张而通红,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能在她身上看穿一个洞。
柳琉却不在意,将一个纸杯放到她的面前。蓝色的纸杯,盛着半杯冒着热气的水。
何恬雅冷笑了一声:“多谢。”讽刺、嘲弄。
杨黎原本担心万一何恬雅怒火攻心,直接将这半杯开水泼到她脸上,柳琉说“良好的教养,深入骨髓的习惯,她只会不喝,不会泼我”——现下看来,柳琉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开始了解她。
杨黎放心地走向自己的位子,而柳琉则一如既往地拖了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在正式审讯开始前,我想和你聊聊。”柳琉开门见山。
又是不屑的冷笑,“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何恬雅以为自己只要摆出抗拒、不配合的姿态,他们也拿她无可奈何。
谁知,柳琉往椅背一靠:“行,那你就当我来讲故事的。”
错愕从何恬雅的眼中一闪而过。杨黎看着才掀开的笔录,露出一抹哭笑不得,他该猜到的。
“故事发生在国外,也就比现在早几年……”
“我不想听,你出去。”
“一户中产家庭有两个孩子,一个即将高中毕业,另一个才断奶……”
“你是不是有病?警察,让她出去!”即使如此愤怒,何恬雅仍没有将纸杯往她脸上丢过去。
杨黎望着微微向一侧倾斜的背影。
“等到长子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开始谈恋爱、交女朋友、存钱准备结婚,小儿子即将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的家突发火灾,而他们的父母也在这场火灾中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何恬雅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究竟想说什么?”但态度没有方才那么强硬,有些无力,多了点祈求。
然而,柳琉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径直往下说道:“所有人都在庆幸,发生火灾时,小儿子因为晚归逃过了一劫。火灾的调查结果出来了。”
柳琉深吸了口气,神情悲悯。
“那场火是从停车库烧起的,从没有完全融化的煤油桶上提取到了小儿子的指纹,还从他的身上检测到起火刹那留下的灼伤痕迹。那晚,他不是晚归,而是纵火后逃离。”
何恬雅的唇瓣微微颤抖,左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右手手腕。
“还有几天即将选择考哪所大学,小儿子说,他想选择自己往后的人生。”
说到这,柳琉停下,抬眼看着她。
“2016年6月21日,发生煤气泄漏的那天,你的父母被发现时是在你的房间。何恬雅,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被发现时,是在通往大门的过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