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曼特·柳中尉没有邀请菲利普·斯特文上尉去任何一个消费场所,两人在47区的月伶公园碰面。公园里种植的是早已经灭绝的银杏树。不过,生物学家们用他们的科学技术复活了。
人类总会对逝去的东西留念不已,对银杏树也是这样。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坐在长凳上,公园里黄色的落叶铺满长椅、地面,长凳的一边站着一只半米高的玫红色的兔子,兔子胸口有只巨大的齿轮,它不时地扭头望他,它的脖子和肘关节、膝关节的地方都镶有银色的齿轮。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瞟了一眼,这只赛博朋克风的兔子手里还拿着一个望远镜,它扭动脑袋的时候,嘴里的章鱼须也跟着飘动。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没有太多兴致欣赏风景,耳畔不时闯入嘈杂的说话声。
和45区一样,总会有人会在公园、广场说些不满的话。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现在成了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出色的外表也给他加了分。它同样也给菲利普·斯特文上尉增添了烦恼,狂热追随者打破了菲利普·斯特文上尉平静的生活,他们为他着迷,研究他。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不喜欢被打破宁静的生活,他感到不舒服。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戴了墨镜,不怕被狂热的粉丝认出。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您一早就来了吗?”穿着白军装的德曼特·柳中尉站在了菲利普·斯特文上尉的面前,他缓慢的露出笑容,抬眼望了望天空射下的一缕金光,头顶上的银杏叶也被照得透亮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德曼特·柳中尉坐到菲利普·斯特文上尉的身旁说。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菲利普·斯特文上尉问。
“我想让您看看真实的47区,您看到广场那边穿着灰色大衣的老头了吗?最近半年我常常看到他。”
“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难道他是分裂迪赛尼斯的危险分子?”说到危险分子菲利普·斯特文上尉的脸色起了变化,眼里有了些凶光。
“不……”德曼特·柳中尉竟笑了起来,“您言重了。他和迪赛尼斯所有贫困百姓一样,日升而起,日落而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失业了很久,却找不到工作。他把这些怨气发在了机器人的身上,但是这都是机器人的过错吗?”
“德曼特·柳中尉,您的言论很危险。我要走了。”菲利普·斯特文上尉不耐烦了,斥责道。
“请原谅我的说话口吻。菲利普·斯特文上尉,你是自认为出身高贵的那群人里面唯一值得我尊敬的人。我没有讽刺您的意思。我只是为这个世间感到好笑。”
“在这个庞大的社会,人们都为了活下去努力,但是我翻看历史,王侯将相没有一个不是凭着关系成为人上人的,要么是翁婿,要么是妻弟,要么是父子……由姻亲、血缘组成了人人夸赞的上流社会。菲利普·斯特文上尉,你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他能否永久地成为这世间的中流砥柱?”德曼特·柳中尉像是在看对面穿着灰色大衣的老人,嘴里喃喃念叨。
“从你的话里我听得出来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言,德曼特·柳中尉,我并不是什么大英雄,也不是你所心仪的品德高尚的人。我是最普通的人,只是尽量不违背良心做事。我和你一样,也对自己的世界产生了疑问。”
“可这又怎样呢?我们的生活依然继续,每天都会有人出生、死亡。德曼特·柳中尉,你认为我们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吗?能够让这个世界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让外星人停止侵略。地球人的生活回到几千年前,那个时候科技也没有现在发达,却不会有外星人散布的恐怖。但……时间不可能倒流,生活更不可能按照我们的意愿发生改变。”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你憎恨外星人吗?”德曼特·柳中尉冷不防问道。
菲利普·斯特文尚未冷笑说:“我当然恨,我怎能不恨?他夺去了成千上万个地球人的生命,也因为他们,地球人才会制造出各种对付外星人的武器,甚至是不人道的东西。”
德曼特·柳中尉低下了头,两只手垂直放在两腿间。
各种神情从他的眼睛里流过,像是流星一般,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而这个笑容里面含了70%的虚假。
刚才菲利普·斯特文上尉的话,催发出了他心底的恶。
德曼特·柳中尉血管里流淌着的外星人的血液,和所有“Ngwakta”一样,他并不是特别厌恶自己的外星血统,他憎恨的是压迫自己的纯血统地球人,哪怕他获得了和纯血统地球人一样的话语权。
幼年时看到“Ngwakta”被纯血统地球人瞧不起的景象至今像烙铁一样深深的印在他的脑海里。
“是啊,您恨外星人,他们抢占地球,把地球人逼到了威斯特卡西后,他们又觊觎威斯特卡西,把地球人赶到了迪赛尼斯。对于地球人而言,是丢尽脸面的奇耻大辱。”德曼特·柳中尉漫不经心的举起右手拍着左手背说。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地球人憎恨外星人,同样憎恨他们的后代,哪怕他身上流有一半地球人的血统。在地球人的眼里,他都是肮脏不堪的,他身上流有污秽的血液。在仇恨面前,同情根本不会存在,哪怕对方是无辜者。”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明明知道德曼特·柳中尉说的话没有错,胸中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闷气,堵得他发慌。
“敌对的两股力量,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他们永远不可能认同对方,他们只看到了自己。哪怕血流成河,尸骨堆成了山。他们不关心对与错,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有没有受到损害?战争成为了唯一解决问题的途径。”
“在这个地方说出这样的话,您不感到害怕吗?”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意有所指地说。
“不,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战争早已经使我麻木,让我忘记了惧怕。有可能明天就会爆发战争,而我的生命也有会在那一天终止。”德曼特·柳中尉停止摩擦手掌,他抬起脸骄傲地望向菲利普·斯特文上尉。
“在战争面前谁都是输家,谁都不应该讥笑那些受压迫、受奴役的人,即使他们愚蠢、丑陋不堪,被他们自认为的忠诚驱使,出卖他们的生命,他们也不应该被那些自诩为正义的人嘲弄。”
“因为他们都是被人借用的活着的武器。”
穿着灰色大衣的老人已经离开了广场。公园里又陆续走进了新的游人,一对小夫妻带着墨镜悠闲地逛着,女人的手里牵着一条粗麻绳,绳子的另一头系着钛钢色的机器狗。
机器狗按照抽象主义做的,狗的脑袋是是六菱形,呈镜面。
机器狗迈着四条腿,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看到那边了吧?”德曼特·柳中尉说,“对于生活质量不错的人来说,这是很平常无奇的事,对另外一些穷人而言,这就是闲得发霉的生活。”
“明明机器狗不需要每天出门儿遛弯,但人们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裕总会做出匪夷所思的行为。菲利普·斯特文上尉,你可知道这些闲得发霉的生活是有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地球有一大批人陷入难以果腹的生活,尤其是‘Ngwakta’,纯血统地球人总以为他们帮助‘Ngwakta’脱离了贫穷,走上了康庄大道。”
“实际上还有很多‘Ngwakta’每天吃不饱饭,找不到能够安家的地方。纯血统地球人不愿意与他们联姻。他们打心眼儿里鄙视‘Ngwakta’。”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我想你从我的眼睛颜色已经判断出了我的身世。我就是人们口中可鄙的‘Ngwakta’。”德曼特·柳中尉说到这,像是挑衅般的冲菲利普·斯特文上尉一笑。
“菲利普·斯特文上尉,我来讲一讲我自己的故事吧。
“我出生于迪赛尼斯众多极为普通的家庭,我的父亲是名牛奶工,每天早上5点钟就会起床拎着个铁桶,去牛棚里给奶牛挤牛奶,然后再卖给纯血统地球人。”
“为什么只卖给纯血统地球人?因为我们‘Ngwakta’,喝不起牛奶。这并不是笑话。我们‘Ngwakta’每天想的是如何吃饱饭,而不是想着如何去消遣生活,因为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消遣。”
“我可怜的父亲还要经常受气,雇佣他的农场主常常指责他干事不勤劳。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我的父亲更尽责尽力的人。”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的生活,但是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能按照自己的想象去生活,所以我只能去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