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辅导员孙老师,尊敬的人民解放军教官们,各位新同学,你们好!”赵正豪一本正经地称呼完毕后先来了个大停顿,台下听众在短暂的莫名其妙后意识到“此处应有掌声”,连忙响亮地鼓掌。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懵懵懂懂的新生,”赵正豪字正腔圆地说,像是给口中的每个字都单刻一个印章,蘸满红色油墨后一一扣到台下新生们的脑皮层上。“一心扑在学习上,眼睛里只有书本上的那点儿知识,把一个原本应当朝气蓬勃、与时代同脉搏的大好青年变为一台小霸王学习机。”
如果是台安安静静的学习机也没啥不好,邵艾在心里忖道。
“是学生会让我拓宽了视野,提升了境界,为我狭隘的世界打开一扇门。我一瞧,嗬!原来大学生活还可以如此丰富多彩,原来在我的同龄人中,已经有那么多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同辈们比我先行一步了。当时的我,心里那个急呀!每天都在思索该如何锻炼自己的综合能力,冲破大学这座象牙塔的局限,在踏入社会这个大熔炉前的最后几年……”
“给我那盘花生,”邵艾小声冲身边的吕家妍说。声音不大,但由于离讲台近,孙老师和教官们都听到了,冲她投来复杂的目光。复杂,并不全是斥责。
“……然而今天的你们要比我幸运得多,至少可以借鉴我这个老学长的经验教训,呵呵。待会儿散会时,你们每人可以来讲桌上取一张我的名片,今后无论在学习和生活中碰到疑难问题,或者仅仅是想找个信得过的朋友询问建议啊,倾诉衷肠啊,都可以来找我,或者我们学生会的任何一位干部。我们当然也不是万能的,饭卡上没钱了我可没辙啊,呵呵。”
台下那些有志于去学生会任职的学生都“识做地”附和着干笑了几声。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快,虽然我还有很多心得想跟你们分享,但我也明白,你们!才是今晚上的主角。在此,我要借机会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学生会即将面向大一学生招新生力量了!基本上所有的部门,宣传部啊,外联部,文艺部,卫生部,都在招新。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认真思考一下——你的长处是什么,你的志向又在哪里,通过加入学生会你都能为学校和同学们做些什么。我要讲的就这么多了,现在我想听听你们大家的感想。”
今天不是给教官们开欢送会吗?邵艾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
赵正豪那对小而有神眼睛透过黑边眼睛在观众中搜寻了一番,停在一个男生脸上,“方熠,你代表大家来说两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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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熠?邵艾想起前几天听到的八卦。广东实验中学毕业的方熠,母亲为本校教授,据说读中学期间斩获数不清的辩论、演讲和知识竞赛奖项,是中大学生会的重点发展对象,怪不得赵正豪点名让他上台发言。
台下一个男生闻言起身,大方地朝主席台走去。男生个子在175上下,气质阳光。长相嘛,是邵艾姑妈口中典型的潮汕风格。潮汕男人在广东人中基本算颜值天花板了,瘦长的脸型,两条剑眉不似武侠片里那般夸张的细长,而是粗细均匀地向鬓角微微翘起。颧骨稍高,由于笔挺的鼻梁同眉骨连成T字型,倒不显得颧骨突兀,反而呈现出精干洋气的美感。
方熠上台后先向孙老师和教官们点头致意,又主动和赵正豪握手,才站到麦克风后方。“感谢赵学长将如此宝贵的经验分享给我们大家。每个人都不一样,我无法代表大家发言,只说一点个人的感悟。”
要说方熠的普通话发音比大多数广东人要标准,可能是受了教授母亲的影响。邵艾忍不住想,要是明早的校报拿此刻的讲台照片做头条的话,题目应当叫《清新脱俗的后起新秀将老气横秋的学生官赶下台》。
“我上初中时学习成绩并不理想,不是不用功,恰恰相反,每天都起早贪黑,把自己搞得很忙。后来母亲同我说,你这叫‘用战术的勤奋来掩盖战略上的懒惰’。”
方熠说到这里也来了个停顿,但显然不是等大家鼓掌。什么叫“战术的勤奋、战略的懒惰”?听众们需要转转脑子。
“母亲说,表面上看我很能吃苦,跟‘懒’字不沾边。实际上明知自己那套学习方法行不通,还闭着眼和老牛拉破车一样使蛮劲儿,这是种逃避行为。没有勇气正视自己在战略方针上的错误,不想做原则上的转变,只好用忙碌来为自己开脱。”
听到这里,邵艾想起父亲曾对她说过一番类似的话。邵艾的父亲年轻时在国营药店工作,每天工作清闲但挣不了几个钱。后来他看好新兴的保健品市场,那个年代还没有多少人信这个。顶着来自父母和亲朋的压力辞去药店的铁饭碗,转行做保健品生意。
最开始当然是各种艰辛,未婚妻离他而去,濒临倒闭几乎要露宿街头什么的,总之后来是被他做活了。当然眼光长远的父亲在保健品行业风头正盛的时候也预见了可能诱发的危机,拿保健品挣到的利润反过来开发传统药品,用他的话这叫“以战养战”。
抛开生意经不提,邵艾从父亲那里学到了至关重要的一条——人生要及时做战略上的思考与调整,不能总是自欺欺人地一条路走到黑。后者看似辛苦实则容易,前者则需要勇于否定自己,走出自己的舒适圈,既要敢冒险,还要有及时止损的狠劲儿。能做到这点的人是大才,与学问和读书的年头关系不大。
回到当前,在台下听众的嗡嗡称赞中,方熠接着说:“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是因为听赵学长提到开拓视野、不能只专注于细节方面的学习。这就是在告诫我们,切忌满足于战术上的技能,而忽略战略上的规划。我想说的就这么多,希望今后有更多机会同大家一起探讨。”
在热烈的掌声中,方熠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回自己台下的位子。不简单啊,邵艾在心里琢磨,这番简短的发言比赵正豪的长篇大论更加生动具体,当中蕴含的道理能扩展到人生的方方面面,这还只是其一。倘若自顾自地另起炉灶,那就不叫“谈感想”了,这个方熠绕来绕去竟然还能回到学长空泛的高论上,算是给足了赵正豪面子。既非老油条,也不是二愣子。
赵正豪离开后,晚会终于恢复常态,军民师生在节日的喜庆中度过了愉快的一晚,依依不舍地道别。那个叫许刚强的最终也没出现,不知副业太辛苦还是借口不来参加活动。以邵艾对自尊心敏感的孙老师的了解,这次许刚强算是给孙老师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而方熠无疑是给全体师生们挣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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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会的第二天是周日,新生正式上课前的最后一天。邵艾白天去自习楼预习了一下课本,吃完晚饭后就想着早些上床休息,养精蓄锐。到了晚上九点,邵艾拎着睡衣打算去洗澡——本地人叫“冲凉”,传达室的阿姨通知她,有个老乡来找她。邵艾出门前从窗户里往外瞄了一眼——赵正豪?真想一头钻进被窝里装病。
转念一想,今天见不着改天他还会再来,还是去见一见吧。从书桌上拾起防蚊子水往身上悠长地喷了一圈,暗暗希望能把赵学长也给熏走。跨上随身携带的小坤包,里面除了钱包还有擦汗的纸巾等物品。出了宿舍楼,见赵正豪依然穿着长裤皮鞋,不过上衣换成半休闲的短袖衫。可能还洗过澡了,看着、闻着比昨日要清新一些。
“学长好,”邵艾恭敬地点头鞠躬,“上次让你白跑一趟,实在抱歉。”
找我有什么事吗?明早第一次上课有些紧张,不想聊太久。后面这些话当然没能说出口。
“不用抱歉,”赵正豪大气地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女生宿舍楼,示意邵艾同他朝校门口的方向溜达。“怪我实在是太忙,明知和自己同一高中的学妹考来了,也没能多加照顾。”
邵艾不情不愿地笑了一下,当然在外人看来也可以理解为少女的羞涩,跟着赵正豪朝校门口的方向踱步。听他问自己“适不适应啊”,“有没有水土不服”,只答一切都好。五分钟后,赵正豪切入正题。
“学妹,那天晚会上我提到学生会招新的事,不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明白,新生呢都比较紧张,没什么自信,总觉得干部啊那些很高大上,离自己太远。其实呢,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更何况你还有我这个学长。我虽然不能明着帮你——让人知道终归不太好——但请你相信,我的决策是会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赵正豪说到这里便不再吭声,似乎是在等邵艾表个态。邵艾知道正常情况下女生在这时候的表现是拖着长腔,话不成句地说“还——没——想好啦,学——长——好厉害哦”之类的。然而关于学生会,邵艾在入学前还挺憧憬的,也确实是抱着锻炼自己综合能力的想法,打算等安顿下来后试上一试。结果昨晚听了赵正豪的高论,对这个组织已经全无兴趣。
而赵却将她的沉默当成不自信,语气诚恳地鼓励道:“不需要担心自己不胜任,反正大一新生进来后都是打杂,要到大二才会考虑竞选部长级别的职位。当然,你要是不想打杂也可以。我的秘书部里刚毕业了一个学生,通常会从资深干部里再选一个上来。你要是有兴趣,那我也就不用再选了,叫他们直接认命你!这个面子还是要给我的嘛,呵呵。”
赵正豪口中的香饽饽秘书职位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邵艾深吸一口气,停步,转身对他抱歉却又坚决地说:“对不起学长,我明天开课,眼下十分紧张学业能否跟得上。我是个没啥能力的人,自忖光忙学习便已捉襟见肘了,请您去发展比我更适合学生工作的同学吧。”
说完不再看赵正豪,裹紧肩上的小挎包朝校门口的方向快步行去。没立刻回宿舍是担心自己这种状态被室友们看出异样,毕竟,夜晚被分会主席亲自叫出去散步,肯定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在校门口的饮品店里买了瓶罗汉果凉茶喝下,心情平复了些。转身要进校门的时候,见一辆计程车停到路边。车后门随即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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