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康自打一年前调来福田区,还没去过罗湖区政府。这回他也不想去,简直是土匪窝嘛,去那里做什么?是刚强先派秘书李尚打电话给他的秘书,请闵区长过去商讨红岭金融带的规划。闵康叫秘书回话,还是请许局移驾来福田这边讨论。
其实闵康是分管商务局与卫生健康的副区长,金融带的规划应当由福田发改局的栗局长指挥,后者听说跟刚强私交还不错。但肖市长认为栗局长正忙于筹备八卦岭金融科技城的项目,让闵康负责红岭金融带,大家都宽裕些。应当是出于提拔之意吧,闵康想,毕竟他能从珠海调到这里来,外公是走了肖市长的关系。
“领导将重担交给你,那是对你的信任,”后来栗局跟闵康闲聊的时候,一语点醒了他,“我哋出来揾食呢,头一条当属‘知恩图报’。这个金融带十年拿不下来,当中既要盖楼,又得翻新路面,起立交桥。到时公开招标,投资商承包商们势必要抢破头的,呵呵。”
哦,闵康明白了。听说肖市长在建筑业有不少关系户,比如他那个表弟杜昊壤。好,那他闵康就尽力吧,给谁挣钱不是给?
只是罗湖老区那帮人本来就嫉妒咱们福田的新兴金融产业。最近在肖市长大力支持下,深交所已定于四年后由罗湖迁址到福田。据说梁区长为这事大病一场,也可能就是摆烂,在家里躺着不来上班。有用么?新大楼都选好址了,招标已结束,资金都到位了,还能有回头路?闵康赶在这么个时候去罗湖露面,不成了众矢之的?
然而刚强那边又回信了:“笋岗金融科技谷、新兴金融要素聚集区,都是在我们罗湖这边动工。你们福田的大财主们要是愿意出资帮我们盖楼,我马上骑单车过去磕头。”
无赖!闵康心头一阵厌恶,邵艾怎么嫁了这么个男人?听说她去年生了女儿,他还没见过。应该各方面都会像她的,血统高贵,绝对没可能遗传那个泥腿子。
于是在3月16号周二这天上午,闵康带上四个随从人员,两辆车,来到文锦中路那栋一高一低的连体大厦。为什么要四个人?去贼窝不假,他可没胆怯啊!大家都还单身那时候,在关老爷子家里不是打过一回架么?闵康从小学空手道,刚强纵然人高马大也不是他的对手。多几个人是怕土匪们耍无赖,多带几副眼睛和嘴,免得说不清。
在门卫处通报后不久,李尚便一路小跑地迎出来,热情有礼地领贵宾们上楼。闵康一行人跟着他进入会议室,一眼望见椭圆环型会议桌中央摆着一大片金融带的微缩建筑模型。嗯,如果土匪们连模型都弄好了,确实应该他闵康亲跑这一趟的,很正当的理由。然而刚强偏不用,非要拿什么“大财主”之类的字眼儿来恶心他。
此刻能容14人的会议桌旁坐着刚强和六位部下。出乎闵康意料的是,刚强并没有占据首席主人位,那个位子空出来,不知还在等谁。莫非梁区长也会列席?
见闵康出现,刚强脸上的表情像是敌占区的百姓盼到解放军,被洪水围困的难民等来了救生船。腾地站起身,朝着闵康走过来,几步走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顾盼生姿!胸前那条蓝色斜纹领带像是巴宝莉专卖店的新货,闵康有条差不多款式的,还好今天没戴。
话说闵康那条是深灰色,刚强这条是焰蓝色,鲜艳且不容易搭配衣服。也亏他的气质能压得住,甚至连眼中闪烁的亮光都让银色领带夹黯然失色。一想到穷小子花的都是邵艾的钱,闵康心头就来气。
“闵区长大驾光临,失迎,失迎!”刚强伸手过来跟他握手。
闵康是真不想跟他握,但想起上次在高质量发展大会上被他捉弄,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岂料土匪这回又有新花样,握住他的手后并未立刻松开,而是移到他右侧,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互相爱慕的基友那样搂着他的胳膊,领他到主席位坐下。亲自给他面前的茶杯里倒满热茶,再将桌上一盘糖果巧克力推到他面前,像个贴心小男友那样问:“吃哪个,我剥给你?”
无事献殷勤!闵康是不会碰他这里任何东西的。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十点了,已到开会时间。
“需不需要我向大家介绍,政坛新秀的背景和丰功伟绩?”刚强入座后,低声问他。
闵康不理他,朝在座的罗湖区同事们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姓名、职位。其实谁不知道他的底细呢?估计连他外公早些年的八卦都嚼过好几遍了。
那些人还说,闵康虽然是在美国名牌大学拿的正规硕士学位,但专业是生物医药。而刚强在省委党校读的在职研究生是政治经济学,比闵康更了解中国的国情,所以也就更适合经济特区的领导岗位。哼,都是些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拍的马屁,闵康自然不会当真,他那边的人还夸他与国际接轨呢!
刚强见他讲完,带头鼓掌表示欢迎,随后做开场白。“咱们这次的红岭金融产业带是响应省委和市委的号召,纵向建立港深莞大中轴走廊,横向连接华强北智能中心与蔡屋围商业区,从产业发展与空间布局两个方面来打造一个可持续发展的金融区。虽说是两区联手行动,罗湖地老楼旧、囊中羞涩,最多帮着咱们的邻居福田大财主的产业外溢起个承接作用。这个产业带最终能否成型,那全得靠闵区长运筹帷幄、出钱出力了。现有请闵区为项目规划做指示,开启大家智慧的明灯!”
油嘴滑舌的家伙!为了能占到实质上的便宜,什么肉麻说什么,闵康可不上套。从秘书手中接过U盘,还在低头寻找桌上的手提电脑接口,U盘被刚强一把夺过。
“我替你插!”刚强亲昵地说。
闵康皱了下眉,总觉得这句话中暗含下流的成分。无暇多想,背后的幻灯片已闪亮。首先是金融带整体规划图,这是肖市长的秘书处发给大家的,没什么好商酌的。正中央一条南北向的长直大道就是红岭路。东侧是罗湖的地界,西侧是福田。
“其实金融带的两个详细设计地带都在你们那边,”闵康对罗湖区的同僚们说,“罗湖才是主力军。蔡屋围银行总部已初具规模,另两个金融区还在规划阶段,远景不可限量啊。而红岭路西,光荔枝公园就占去一大片。我们福田需要改动的不多,目前正在打造八卦岭科技城,建成后会与你们的笋岗科技谷遥相呼应。”
提起这个八卦岭片区,闵康就感到自豪。福田不仅是金融中心,还是教育强区。“北有海淀,南有福田”,中小学范围内的九大名校都分布在这一带。为了孩子上学,罗湖区政府的不少年轻干部选择把家安置在福田,讽刺吧?
“你们的平安大厦造得怎么样了?”听众席里有人问,“什么时候完工?”
“早着呢,还得六七年,”闵康低调地说。
平安金融中心大厦于去年开工,建成后将超越罗湖的京基100(梁区长的小心肝)成为中国第二高楼,世界第五。闵康刚调来福田的时候,还不熟悉深圳这几个新老区之间的明争暗斗,因言行过于高调而得罪同行。被现实教训过几次之后,终于明白越是富裕地区的官员越需要藏锋敛锐、抱残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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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区这话就见外了!”刚强伸手,在闵康面前的桌子上按了一下。“既然是联手合作,怎么还你的我的,分那么清楚?三个片区都需要你们鼎力支持和参与,我说的是配套设施,尤其是南区。比如红岭天桥公园大道交给你们来建,好不好?”
凭什么?要不是当着那么多下属,闵康早就甩手离开了。南区为蔡屋围银行总部,哪个银行来这里设总部,哪个银行自己出钱就是了。类似于平安金融中心,土地归深圳政府,楼是平安保险自己盖,不需要他们福田区政府花钱。无论如何,南区的配套设施怎么还要福田来负责?
“别急啊,”刚强打量着他的神色,解释道:“南区定位为文化枢纽。我们打算建新的大剧院和博物馆,还有城市机场候机厅,提供一站式登机服务,将消费、金融、旅游结合在一起。这个天桥公园大道会一直延伸到你们荔枝公园,把来我们这里的客人送去福田。而福田的居民也可以享受到罗湖的剧院和候机厅,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这样说的话,闵康心道,这个什么天桥公园大道确实有必要兴建。还未发话,又听刚强说道:“中片区的工程也不小啊!包括智能巴士站、立体慢行系统、空中走廊什么的。我们就吃点亏,自己扛下了……”
本来就应该嘛!闵康在心里嘀咕。
“北片区呢,有正在修建的地铁7号和9号线的交接站,将来人流不息。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搞夜间消费,跟地铁站一起建个地下城,一直连到你们八卦岭,带旺你们一整个片区啊!你说这笔钱是不是该你们出?呵呵。”
闵康想扇这家伙一巴掌,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回道:“许局的提议我都记下了。这事我一个副职拍不了板,回去要打报告,开会讨论。咱们再联系。”
闵康是打算走了,再待下去还不知道得掏多少冤枉钱,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土匪窝!刚强也没留他,还是跟先前一样,挽着他的胳膊,将他一路送到楼下大门外。
来的时候是艳阳天,此刻灰蒙蒙地下起小雨,这在广东地区再正常不过。春天有三个月的梅雨季节,夏天午后随时有可能下暴雨。
“来,坐我的车,我开车送你回去,”刚强在他耳边说到。
闵康这才注意到,随他前来的两辆公车还没开过来。此刻门口停的是一辆君威,看车牌号非政府配车。
“不必了,”闵康冷淡地说。
“来吧!”刚强拉着他走向副驾,“该不是怕我想不开,载着你一同冲进海里吧?哈哈哈……”
闵康这回真是被改毛病了。当然,他也料到刚强应当是有话跟他讲。好吧,就听听那小子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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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俩人一个坐进副驾,一个充当司机,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周遭的气氛忽然就变了。刚强已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官场老油条,沉静地将车驶离政府楼。
闵康的目光扫过身侧车门内部,无意中发现一样酒红色的事物塞在车门的储物格里。应当是邵艾的发箍吧?不会是别的什么女人留下的吧?虽然他很期盼邵艾脱离目前的婚姻,但如果刚强以这种方式伤害到她,他一定会把刚强揍到残废为止。
“金融带这个项目,你不应该沾手,”刚强终于开口,却是闵康意想不到的内容。
什么意思?是说应当交给栗局长主持?“你以为我想啊?”闵康没好气地说,“知道要跟你共事我就躲了!是肖市长点名要我负责。”
“你害过我,”刚强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把我往死里害,但看在邵艾的份上……她家在福田的子公司承蒙你多照顾,我替她谢谢你。”
用不着你来谢!闵康在心里说。嘴上说的是:“没照顾过谁,我向来公事公办。”
是的,他作为分管商务局的副区长,确实曾特批过“邵氏深圳”申请的政府优惠政策。这个政策本来只给中小企业,邵艾那个叫孙泰文的姨父来找过他,大概知道他和邵艾的关系。闵康打心里不喜欢这个人,但还是批了,理由是子公司不同于分公司,是独立的法人,在经营中发生的债权债务独立承担。为她间接做点事,能减轻他心头的苦闷。
这时汽车刚好路过一个建筑工地。刚强放缓了车速,抬手指了下副驾一侧的窗外。“老兄,你看看那些工人,为了赶工期下雨都在上工,每日的工钱刚够糊口。就这样,杜昊壤公司旗下的求职中介,将工人头一年每月工资的15%抽走作为回佣。新人不通过他,就无法在他承揽的项目中干活。”
闵康快速瞥了一眼窗外。他很少盯着这些场景看,在他30年的人生经历中跟这个阶层的人几乎没有交集,不像开车那位。
“我可完全是出于好意提醒你,”刚强继续说道,“不要为虎作伥,最后连自己都搭进去。你以为人家欣赏你的工作能力?人家看中的是你的后台!将来你犯事被查,你外公不可能不动用他的老关系来救你,对不对?可你别忘了,不是谁都买谁的账。有天你要是落我手里,我是不会客气的。”
“管好你自己吧!”闵康说话时在心中冷笑,“净会教训别人,你从毕业那天起不就傍上了建设厅的吴厅长?他儿子最近挪用公款炒股,谁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栽我手里,我也不会跟你客气。”
“吴厅长不一样,他是少有的清流。”
闵康翻了个白眼。接下来的五分钟,车内是比窗外细雨更浓稠的沉默。对闵康来说,命运就似这辆车,非要时不时地将他跟刚强这个他最讨厌的人关在一起。也好,若是少了这么个宿敌,人生岂不是也挺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