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面试同相亲差不多,需要双方互相看对眼儿。”
这个说法,邵艾在理论上是赞同的。但几年下来,她参与过的招聘活动也不少了,职位还都是中高层,亲验在多数情况下这种平等并不存在。
眼瞅着即将迈进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莫说国内985、211高学历泛滥,海归都不再像原先那么吃香。而好岗位每年只有那么些个,僧多粥少。所以面试基本上以应征者竭尽全力推销自己、用人单位挑挑拣拣为主旋律。当然,真正有济世能力而不只是会考试的大才啥时候也是重金难求。
王浩辰身高同闵康接近,大概在176上下。瘦,可既不似方熠那般纤弱,也非闵康的矫健。非要类比的话,与傅吉吉做了明星之后的气质颇为相似,周身上下罩着一种文雅高贵的暗光。皮肤干净,不戴眼镜,平直的双目在内眼角处如月牙般微向下弯,但整体算不得“桃花眼”。
是不是稀缺人才还不好说,但邵艾在初见那一刻起,就直觉他也在考察她。倒没有一见面就咄咄逼人地追问她作为公司管理层有何远景规划啊,日常都会遇到些什么类型的棘手问题。这个比邵艾小三岁的男人既不幼稚也不自大,接人待物方面表现成熟得体。仅在暗中揣摩她这位女老板心智是否成熟,决策算不算得上靠谱,在她公司里做事有无前途。
正如现今流行的说法,“不怕二代花天酒地,就怕二代证明自己”。她,邵艾,会不会因急于向家族企业中的叔叔阿姨们证明自己的能力而好高骛远、鲁莽行事?若是那样,即便她明年能offer他一个大package,他恐怕也不会考虑。除了国内市场,纽约大学工商管理与生医的双硕士足以让他在美国找份不错的工作。
“小邵啊,我整天在家跟易冰讲,”三人入座,点好菜之后,王总监对邵艾说,“你要有你堂兄浩辰一半懂事,我可少操多少心?你猜易冰怎么答我?”
王易冰是王策原的儿子,今年刚上大学。邵艾曾听他提起几回,没见过面。
“他说爸爸,你怎么不先掂量一下自己,你有我大伯聪明吗?大伯好歹自己开了公司,而你就是个高级打工仔,还好意思说我?呵呵,”王总监自嘲地笑着。
嗯,这位王叔叔真会说话,邵艾心道。既捧了他大哥和侄子,又恭维了她。当下先对王总监说:“王叔叔这话只说对一半。自己开公司的,等于是把宝都压到一副牌上,不成功便成仁。而给人打工的,能力与资源都扛在肩上走呢。这家公司倒了换去另一家就是,永远的赢家!”
随后又问浩辰:“令尊开了家什么样的公司?”这一条是从刚强那里学来的。刚强与陌生人交谈,通常会从对方较为熟悉但又不敏感的话题入手,让谈话气氛先活络起来,放松紧绷的神经。
浩辰闻言淡淡一笑,“公司谈不上,就是个专门为影视剧组生产戏服的作坊。”
哦?这种企业邵艾倒还从未接触过。问:“怎么想到要做这行的?”
“我外公一家是裁缝,我母亲会一些祖传的手艺,比如清代传下来的手工金丝线。父亲办这个厂本来是面向那些戏剧团,生意不怎么好,因为这些年看戏的人不多了。是我出国前建议他们将客户转为影视剧团,因为……”
浩辰忽然笑得有些难为情,“我这人从小喜欢武打玄幻剧,读高中的时候还追星。有回某外地剧组来我们那里拍戏,爸妈托熟人带我去看。”
嗯,王家人的籍贯河南洛阳被誉为十三朝古都,应当会有不少剧组跑去那里拍古装剧。
“我当时在拍摄现场同剧组的人聊了几句。他们告诉我,主要人物的衣服一般是量身订做,每个角色少则五六套,多则几十套。能置办多少得看剧情需要和剧组的实力,请名家设计的戏服,一套要十几万的花费。但拍完一个剧,基本不会再有上镜的机会。”
“这方面吧,”王总监插话道,“咱们大陆比港台更舍得投入。听说TVB有个大仓库,里面那些分门别类的戏服被不同剧组用了一遍又一遍。经常有观众抱怨,说这相隔了几百年的人,怎么穿同一件衣裳啊?哪家服装品牌店这么经久不衰啊?呵呵。”
众乐。这时茶水被端上来,浩辰依次给两位长辈倒茶后,接着说:“配角和群演们的服装基本靠租赁。当剧组去不同城市取景的时候,携带大量衣物也比较麻烦。群演们的服装若是能从当地的戏服店里租到合适的,就方便多了。”
不错,邵艾在心里说,上高中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生意眼光。好多人做了一辈子买卖,只专注于自己会做什么,而不去想市场最需要什么。
往大了说,长期以来咱们的制造业都是以生产力来衡量,没错,因为那时候还是处在供不应求的阶段。但实际上,民众在这一个领域中的消费需求与购买力才是决定能否盈利的关键。这一点,在工业化日趋完善的今后那些年,会越发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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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父母不希望你毕业后回家帮他们做生意么?”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邵艾问道。此刻的她身体并不舒适,她吃饭,家里的剑剑也该吃饭了。虽然有奶妈,不必担心剑剑饿着,可邵艾自己的**早已鼓胀得难受,这时候进食只会让情况恶化。
此题一出,面试算正式敲响。双向的面试,双向考察,面试官即兴出问题的水平无疑也会显露她自己的视野与专业技能。
“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留在生医这个大的领域,”浩辰的眸子里混合着憧憬与沧桑,“当年选专业的时候,是想着做医疗器械来着,目前正在完成的毕业论文跟肿瘤的超声波疗法有关。”
邵艾不动声色地问:“是通过锁定癌细胞核共振频率来达到加热作用吗?”
关于癌细胞核共振频率这个课题,早在1979年就有人提出,那之后一直没被重视,最近几年又热了起来。原理是根据癌细胞与健康细胞共振频率的差异,针对癌细胞发射选择性的超声波,对其热消融。邵艾记得她和方熠曾讨论过这种新疗法的可行性。方熠认为大原理上没有错,但应用前景并不乐观,因为好多人忽视了其中的一个关键点。
“是的,”浩辰双手按在桌面上,上身微后仰,目光中复杂的情绪一一垂落在面前的饭桌上。“我刚开始接触这个课题的时候,期待的是一项对癌症领域能起到颠覆作用的新疗法。后来的实验结果也确实证明,大多数癌细胞核与健康细胞共振频率的差异可达数千赫兹,这对选择性消融是很有利的。可后来我逐渐意识到,癌症之所以难以治愈,最大的难点在于癌细胞的分裂变异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双手,在胸前松松地抱成一个球状。“同一个肿瘤当中的癌细胞就像一棵树,从枝干开始,每变异一次就分一个杈。最终,这棵树的每一个枝丫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也是之前很多靶向药失效的主因。”
“可不是嘛!”见多识广的王总监又忍不住插话,“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维生素B17,杏仁里那个,很多患者就是对天发誓,他们靠这个彻底根治了癌症!说那些黑心大药厂不肯承认,因为都是靠着癌症药挣钱。后来官方出面做了大规模实验,结论是没看到可靠的效果。谁撒谎了?谁都没撒谎,也不存在阴谋论。就是因为即便是同一种癌症,具体到某个人身上,它的癌细胞组成也能有很大差别。有些患者他可能刚好就碰上了对症的药,换一个人就无效了。”
“王叔叔说得很有道理!”邵艾赞道。
浩辰对叔父的说法点头表示认可,随后继续对邵艾说:“既然细胞核的共振频谱是非常窄的,错一点都不行,仅需要分裂个三四代,其频率就有可能大相径庭。对具体一个病人来说,如果要使用超声波疗法,我们需要用活检取出癌细胞,测它的频率。而要想把整棵树的频率都覆盖,呵呵,基本上就得将肿瘤取出,所以……唉,咱们人类距离彻底攻克癌症,貌似还有很长的距离啊。”
完全正确,邵艾在心里打了满分。现在问最后一个问题:“以你的毕业学校和双硕士背景,留在美国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为什么会考虑刚毕业就回国发展?至少可以先在国外工作几年,攒攒资历或者拿下身份。”
浩辰笑了,目光移向餐厅的其他方向,像是在思考是否说实话。“因为房地产啊!不是开玩笑。目前地产业是咱们经济结构中的支柱,只要地产是在往上走,各行各业都会跟着繁荣。而且我每次回乡,都能感觉到民众对生活的乐观,大家相信努力是可以逆天改命的,这种精神头太难得了。不像欧美社会,渐趋阶级固化的稳定与沉寂。都说消费的真正导向在于消费者对未来的信心。总之,我看好国内的发展,个人的,与社会的。”
这席话听得邵艾喜忧参半。整天同建筑商打交道的刚强也这么跟她说过,房地产目前占国民经济总量的四分之一,很快就会升到三分之一。住房是刚需,老百姓千百年来都把房子跟“家”等同起来,一住就是几十年甚至几辈子,不像欧美人那样动辄换个地方。
可刚强也在忧虑,现在盖房子的速度太快了!两天半盖一层高楼的“深圳速度”很快又会被打破。而且这么继续盖下去,新楼的诞生数量远大于旧楼折旧。迟早有一天会有太多的房子没人买,没人需要。那时的房地产业会是个什么状况?刚强说,他都不敢去想。
王浩辰能看到这个若干年后的隐患吗?也许他的视野只局限于当前。也许正因为他已清楚明白地看穿了这段“时代红利”的有效期,才决定片刻也不能耽搁,抓紧机会抢先上船?像刚强那样,毕业后的头几年内就把职场上的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
邵艾对此无法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王浩辰是华人在海外留学生群体中少有的“通世者”。什么意思呢?并非邵艾对留学生这个群体有定见,但想要在中国国内直接被美国大学录取并赠送全额奖学金,学习成绩方面当然有较高的要求,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拿方熠来举例,邵艾和刚强一致同意——方熠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迂腐。社会上那些事他不是整不明白,而是不愿意花时间、不屑于去钻营。
概括说来,邵艾在波士顿读书那年结识的大部分华人研究生更像师姐姜玲她老公那样,聪明好学,正直上进。爱交真心朋友,厌恶社交场合上的虚与委蛇。也在努力挣钱、升职,却对单纯为了钱和地位往上爬的某些同事们(多为其他族裔)的做法表示不齿。关心天下大事,可惜对很多事物的看法被蒙上他们自己理想情操的色彩,高谈阔论的见解并不比普通老百姓更透本质。
之所以能一路无惊无险岁月静好到今日,只因运气好,生在了和平年代。到了重大利益攸关的当头则极容易被其他文化背景培养出来的敌人或者盟友们当做垫脚石和炮灰。
而王浩辰不仅有眼光,那种说走就走、杀伐决断的魄力在同龄人身上也是少见的。邵艾已能基本决定,他就是她手头上两家公司都稀缺的人才。虽然他还需要正式通过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面试,但邵艾相信那在他来说游刃有余。
若问,谈一次话就能拍板吗?这个人的人品如何,能够在她公司久留?这些原本就不是面试需要考察的问题。招聘毕竟不同于结婚,只要这个人能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为公司做出贡献,人品如何不去考虑。而且人品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容易判断,相处十来年的夫妻都不见得真的了解对方。
至于能在她这里干多久,邵艾并不是那种封建老派的企业家,要求员工“忠心一辈子”,没有这个必要。只要这个人在公司工作期间尽职尽责,到了一定时候想离开,应当祝福他的事业再上一层楼,自己再招新鲜的血液。这才是现代企业健康双赢的雇主关系。
“说起NYU,我有次去他们校园……”
邵艾正打算换个轻松的话题来结束这次晚宴,刚一开口却发现浩辰的神色变了,双眉微蹙,有红晕在皮肤之下酝酿,貌似席上突发了什么让人窘迫的事情。邵艾扭头看王总监,之前一直饶有兴趣地关注着两个晚辈的对话,此刻也已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认真地查消息。诶,这俩男人是怎么了?邵艾狐疑,莫非她吃饭的过程中搞脏了衣服?
低头扫了一眼上身穿的衬衣,天呐!光顾着说话去了,居然没留意哺乳期妇女最担心的“溢奶事件”已发生在自己身上。从家里出来之前是在衣服内部贴了一次性奶垫的,可因为太长时间没排奶也没更换奶垫,里面那两只小圆饼早已不堪重负,在她胸前的衬衣上洇出两片湿地。
“抱歉,去下洗手间,”邵艾拎起背包,匆忙离开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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