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节过后,刚强前往位于深圳罗湖区黄贝街文锦中路的发展和改革局上任。之前与深圳这边筹备“罗和直通车”项目的时候来过这里一次,接待刚强的是经济促进科主任乔大妈。
那时的刚强还只是个贫困县县长,也知道每年像他这样从贫困地区跑来深圳寻求定向扶贫支援的基层领导不要太多。刚强来之前其实项目已经私下谈得差不多了,只是外地政府部门与本区企事业单位的合作、投资、开发等事宜都得到发改局申请报备。
他若是个打扮乡土、在大都市里两眼一抹黑的半老头子,多半会被冷遇。而当乔大妈乍见刚强这个体格壮硕但言辞风雅、态度谦逊却又气质华贵的小伙子时,脸上写满“一定会想办法帮到你”的热忱。
现在大妈自然是局里最得意的那个——你说她的眼光怎么就那么准呢?小伙子竟摇身一变成了新上任的局长,也算她好人有好报了吧?
要问刚强如何下定决心接下这个工作的?春节前的那天傍晚从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第二天原本要回和平县上班的。在街上的饭馆里吃饭,想着当晚打电话跟太太讨论是否去深圳当差一事,却见饭馆里冷冷清清。平时这里的客人以高校学生和外地来广打工者居多,现在都陆续回老家过春节去了。这让刚强忽然也想家了,三两口扒完饭,走回公寓楼下,驾车回珠海翠湖香山的别墅。
刚强是晚上十点来钟到的家。那时已换上睡衣的邵艾肚子有些饿,正坐在饭厅里愁眉苦脸地吃一碗皮蛋瘦肉粥。
“不好吃,”她用勺子舀起一块稀巴烂的皮蛋,噘着嘴说,“报吃,报吃!比许皮蛋带领他的村民们做的皮蛋差远了……”
抬头,却见许皮蛋本人站在她面前。也是刚强那阵子太忙,既要准备期末考试又要兼顾和平县的工作,一个半月没回过珠海的家。所以邵艾忽见他出现,没经过大脑就冒出仨字:“要钱么?”
“我……”刚强被问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怎么这么讲话?这还是我家吗?”
邵艾搁下筷子走过去,用两只小手环握着他粗壮的右臂,跟他去客厅沙发坐下,听他仔细讲述工业区那件事的经过。
“这还用考虑?当然要去深圳,”她听完后拾起茶几上的一瓶指甲油,为自己手上颜色剥落的地方补满。
“我被公司钉在珠海挪不了窝。周边地区比深圳近的,也就剩江门、中山、顺德那几个地方,咱不可能指哪儿打哪儿。有道是人往高处走,越是经济发达地区,问题肯定越严重。你说的国有资产流失案,那只是爆出来的,换个部门也不会是一潭清水。记得咱们上大三那时候,是不是有个深圳海关关长因为900万被判无期的?后来公安局长又判了20年。”
“是副市长判了20年,”刚强纠正她,“你说的是罗湖区公安局长,应该是十几年吧。”
“老头子永远不会错!”邵艾拿安徒生童话调侃他,“你说咱俩都算干行政的,怕事儿的话不如转行,无官一身轻,是吧?既然决定站出来当领导,把心思放在日常工作上就好了,不去担心那些有的没的。”
刚强点头。
邵艾继续做人生导师,“真摊上事了再见招拆招呗,别人过不去的坎儿,咱们未必过不去。别人脚下的平地兴许让咱们栽了呢。你说人这一辈子要是事事小心翼翼,直到两眼一闭走掉的那天才放下颗悬着的心,跟大伙儿说,还好,没出过什么岔子,有意思么?”
咦?叫太太这么一说,刚强豁然开朗了!静静地看着她涂完指甲,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问:“喂,你放我去深圳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当官,就不怕我抵制不住各种诱惑?”
她抬起头,冲他眨了几下眼睛,同时拿指甲油的刷子指着大门口的方向,神秘兮兮地说:“一堆!等着接盘的呢,老中青都有。”
“想得美!”他两手各揪住她的一只脸蛋,向两边扯了一下。松手后又有些意兴阑珊,“要不跟我去深圳吧?别理公司的事了,雇个人接替你,你享几天清福。”
“我去那儿干嘛?”她收好指甲油瓶,在沙发上横躺下,头枕着他的腿,微湿的长发压在他沾满风尘的长裤上,亮丽的十指举在胸前晾干。“每天上午逛街泡美容院,下午在家煲好汤,眼巴巴等你回来?你要是加个班、出个差,我就十分钟一个电话招你烦?那种日子我过不来,说好了一起当狼的嘛!”
“狼?”他一头雾水地问,“什么狼?动物园那种?”
邵艾没再吭声,心里倒认可,是时候思考代理总经理的问题了。因为不久后要开始备孕,别等孩子快生了才手忙脚乱地物色人选。之前刚强虽然答应过她,有了孩子就保证住到一起,她也知道那是不现实的。一个珠海、一个深圳还可以接受,现代社会里比他们艰辛的夫妇多着了,要知足。至于将来,父亲退下来的那天,苏州总公司那边怎么安排,只能到那时候再考虑了。
困意渐渐上来,却又想起一事。“在波士顿读书的时候,有门课是个华女教授教的。某天中午吃饭时碰上了,随口问她,作为华人在美国学术界谋生,有没有受过排挤?她的回答挺有意思的。
“她说如果你就是老老实实当个科学家,**文、拿科研基金,你会发现周围的人包括领导对你都很和蔼、支持、尊敬。一个文明而高尚的世界。然而你要是也想当系主任、院长,那些能决定其他人级别升迁和工资高低的行政职位,又或者拉大旗搞一个几千万投资的center,你再看?四面八方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也就是说,一旦触及权力与利益核心,你会发现哪里的人都差不多。”
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秀发,没说话。
“不是动物园里的狼,”她在睡意的海中下沉,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浮在海面之上,而刚强在和平县请她和同事吃饭那回演唱的歌曲在水下明晰地奏响。
“是行走在荒野上的一对兽侣,随时准备迎战天敌和暗处躲着的猎人……只为传说中那美丽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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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刚强上任的头一天,光顾着见人了,被各种笑脸和恭维话围着。名字还没能记住几个就收到通知,区长梁瑞升要各局正副局长明天上午去开会。
“明天上午有课啊,”刚强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
从和平县调来深圳,还有个好处就是离党校也近了,可以当天来回,上课时间更容易安排。刚强上学期没缺过课,然而琢磨着上任后第一次开会就缺席不太好。还是不上课了,反正其他在职学员们因工作而缺课的不在少数。
此时的刚强还不知道,这位梁区长有个外号,叫“官场影帝”。从小学起就朝着文豪的路子发展,中学时期给杂志投稿,在潮州饶平县老家小有名气。本科就读于华南师范大学哲学系,动辄几十页的文章震惊教授们。
据说梁区长原本也想当教授来着,鬼使神差地入了政坛。除去影帝的头衔,还有什么“5 2”,“白加黑”。工作上那是比下属们都努力,奔四的人了依然精力旺盛。头晚加班到半夜,早上八点的会,又见他精神抖擞地坐在那里了。
对,就是特喜欢开会!下属们曾暗地里分析,这些个文学系哲学系毕业的高材生们太有才了,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就憋得慌。梁区长自己也常说,“咱们这里就是夜总会——夜里总开会。还要时不时办个舞(午)会。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鸡晚。”最后那半句,听到的人无不大跌眼镜。
罗湖区政府位于罗湖管理中心大厦。大厦北翼是座30层的高楼,大部分区政府管理部门都在里面,比如刚强的发改局在18和19层。南翼只有四五层高,是会议室和区委办公室,刚强还没去过。所以第二天到单位后,直接从右边的大门入内,一路打听会议室的所在。
因为提前到了,会议室里只有靠墙坐着的三四个陌生面孔以及进进出出的工作人员。座位摆放不同于刚强在和平县开会时那种教室型小礼堂。当中一条长方桌,配20把椅子。长桌外围左右还各有三排椅子,总共能坐80来人。刚强一合计,19个局,他是正局长,应当是坐在桌边的。然而作为新人,尽量挑了个距领导远的末位,以示谦逊。
差五分钟八点的时候,呼啦啦进来一大群人。大家应当互相都认识,可最多用眼睛眉毛打个招呼,没人说话,似乎对这次会议兴致不高。最后进门的梁区长则昂首挺胸、容光焕发,只不过刚强察觉到那份荣光里似乎隐藏着怒气。
“今天,咱们继续讨论商圈的事,”梁区长一句废话没有,直切正题。要说这位区长的外貌能算帅哥,但谈不上英俊,是那种阳光、奋进还带点儿喜庆的类型。饱满的额头,异常明亮的眸子,位于脸中央的那只大鼻子给人中流砥柱的力量与安全感。
“东门和人民南那俩孩子,一个是小店铺群,中低端消费。另一个交通便利,靠着国贸这座老地标,一时半会儿饿不着。大富大贵咱们是不指望了,本来钱也没怎么往那儿砸。我现在忧心的,就是地王这块心头肉啊!”
地王?刚强寻思,应当是指地王大厦。这个春节期间刚强恶补了一下深圳的城市发展历史,都说“八十年代看国贸,九十年代看地王”。这个地王所在地,当年还是罗湖区的一个破烂城中村,但地理位置相当妙。招标信息发出后,200家国内外公司来竞标,最后以1.4亿美金的价格卖出,创下当时深圳地价的巅峰,要不怎么叫“地王”呢?
据说大厦在建造过程中也出尽了风头。采用当时先进的钢结构技术,施工速度最快能达到两天半一层楼,刷新了之前由国贸保持的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
“历史上呢,深圳就是咱们罗湖这一块,”梁区长的语气像个退役将军在回忆曾经的辉煌,“罗湖跟香港一河之隔,原本同属宝安县。地王建成时,那些国际品牌刚开始进军大陆,地王是他们的首选。可以说早期全国人民对香港的了解,基本来自我们地王顶楼拍摄的照片。鼎盛时期一天接待几千个游客。”
刚强已隐隐听到接下来的那个“但是”。
“然而从03年起开通港澳自由行,大家都直接去香港玩,上69楼观光的游客少了好多。我倒不担心那一整片,后来在旁边盖的万象城不是还很红火么?比地王还要高的京基去年也已开工了。我一是心疼地王,另外也是气不过那帮鸡贼的福田佬!”
梁区长讲到此处,激动得从座位里站了起来,在会议室四处走动。
“本来咱们罗湖才是深圳的发源地,那帮福田佬,当中不乏有罗湖过去的叛徒,靠着耍诡计把市政府建到他们那里不说,现在还扬言,要在十年内赶超人家广州天河区。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们!人家天河商务中心是他福田区的几倍大,里面将近一半的大厦是纳税楼王。知道什么叫纳税楼王吗?每年一个楼交的税就过亿!相当于一个普通地级县全年的财政收入……跟人家比?这些我都忍了。”
梁区长忽然停步,胸腔在起伏的同时微微颤抖,“知道我昨天听到什么传言?说那帮贪得无厌的家伙又开始打坏主意,要在几年之内把深交所从咱们罗湖迁到他们福田去。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谁敢动我的深交所,我跟他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