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星男人,我称之为德才兼备型。这当中尤其要强调‘德’,同后面那几种男人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了。生而逢时,有机会建功立业并被大众和自己的女人赏识,固然是美事一桩。若是奸人当道、怀才不遇,那是宁可饿死也不会违心去拍权贵马屁,更不用说坑蒙拐骗、篡改数据什么的。结论就是……”
姑妈说这番话的时候,刚刚对着镜子用那支新买的Helena眉笔给自己的眉梢添上最后一笔神韵。邵艾认为姑妈的两道弯眉其实用不着画,粗细均匀,既没断开也无突兀之处,如同姑妈过去这四十六年的人生。额头方正,鼻梁丰隆,怎么看都是有钱人家讲究的旺夫相。常年养尊处优的结果是同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阔太一样,白嫩的皮肤像二三十岁,然而身材再怎么修减也是不惑之年了。
“减什么减?”疼她的姑父每回这样说,“不能随心所欲地吃好东西,挣那么多钱有意思吗?……”
“结论就是,”姑妈在椅子里侧过身来对邵艾说道,“十星男人,十分不适合做老公。不要看他平日里谦虚和善,对谁都一视同仁,实则内心固执得很。污点、耻辱,甚至别人的恶意毁谤都可能让他们寻短见,即便上有老下有小需要养活。嫁给这样的男人要想有幸福生活,你自己要么毫无保留地欣赏崇拜他,或者也和他有同等高尚的追求才行。只要能守在他身边,喝风露宿都开心,做得到吗?”
这样啊?邵艾缓慢地点着下巴。邵艾今年十八岁,生平第一次长时间离家来外地读大学,还好有姑妈住在临近广州的珠海市,否则爸妈爷奶姥姥一大家子人肯定不会放心。
关于长相,邵艾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美女,太刚硬了。眉骨上挑,颧骨突出,眼和唇的线条如同用细线笔描过一样,虽然她很少化妆。
“好看是好看,”祖奶奶活着的时候整天这么细碎地同邵艾念叨,“就是眸子过于黑白分明,会让男人觉得你精明不好惹。多吃饭、多长点肉,把线条柔和一下就好了。”
然而姑妈姨妈们暗地里表示强烈不同意。“嗬,老人家的审美观能当回事儿吗?邵艾你这是贵气又时髦的现代美女,我们求还求不来,找整容医生人家都不会做的。”
“可不是嘛,你是大小姐,当然不可以媚俗。别跟那些土豪煤老板们一般见识,他们还停留在苍白不大方的小妾风格……”
所以最终邵艾对自己的颜值也没有个准确的判断。打小源源不绝的夸赞反而造就了她自疑的性格,在烘热的喧闹中点着盏淡蓝的胸灯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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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最适合结婚的是几星男人呢?”邵艾问姑妈,“我猜就是姑父那种吧?”
“九星,”姑妈涂完唇膏后,站起身,“你姑父不是,你父亲也不是。我现在要出门了,改天咱们再聊其他的种类。邵艾呀,你这才刚开始读大学,当务之急是锻炼自己识人辨人的能力。有你这样的资质和家世,什么样的男友找不到呢?谈恋爱可以,但切记要提防一星男人。”
“什么样的是一星男人?”邵艾跟在姑妈身后,从化妆间转入衣帽间。她从小就特别喜欢这位言谈风趣、见解犀利的姑妈,可惜姑妈住在珠海,不常见到。邵艾报考中大也是为了离她近一些。
姑妈站在塞满了两面墙柜的名牌包面前,寻思片刻后,选了一款Fendi的法棍包,同她脚上的高跟皮凉鞋差不多的鲜亮藏花红色。转身,神色严肃地对邵艾说:
“想做一星男人,首先要是个帅哥,否则接下来的一切都免谈。然而帅还是第二位的,谈吐和风度必须一等一。花钱慷慨却非炫富,公共场合里时刻在意让身边的每个人感到舒适。最难得的是无论身边站的女人是美是丑,不会区别对待。这种男人有朝一日成为男友或老公后,既浪漫体贴又不会花心,眼里只有你一个女人。对上尊敬长辈,对下爱护子女。年纪多老也不会变得油腻邋遢、臭气熏天,不养眼也至少能保持整洁。”
“啊?”邵艾听到这里证住了。“这、这是姑妈眼中的一星男人?怎么听起来比十星男人好太多了呢,呵呵。”
姑妈冷笑一声,将脸凑到邵艾耳边说:“因为这种男人真正在意的东西只有一样——你银行里的存款和娘家的资源。”
说到这里直起腰,叹了口气。“岳父母家若能保证永远不失势,他们也就真能做一辈子的好老公、好女婿。辛苦到手的一切,没理由为了外面的野色牺牲掉,对吧?所以邵艾呀,你听姑妈一句劝,读书期间可千万不能显露你的身世和家底!无论其他同学如何炫富,哪怕是心上人被别的世家女抢走了,你都要假装自己是普通中产家庭的孩子,才能看清楚男人的心,明白了吗?”
“明白了,姑妈,”邵艾恍然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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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强,”大嫂探头朝火车应当驶来的方向瞭望了一眼,转身对许刚强说,“寒假买好火车票后,先给刘书记家打个电话。时间、车次,到时叫你哥来接你。”
“嗯,嗯,”替刚强背着书包的大哥嗯声附和着,一张黝黑的阔脸扭向别处。大哥平日并非沉默寡言之人,只不过此刻眼睛里噙着泪,说多了怕失控。
大哥比刚强大五岁,刚强出生前爹妈几乎已经放弃生老二的盼头了。结果有了刚强没多久,刚桥和刚波俩小的也滋溜跟着前后脚钻出来,许家由担心人丁不够旺一下子变为发愁饭不够吃。
要说刚强的样子同他的名字半点儿不沾边。父亲和大哥都是魁梧的身材,两个弟弟虽瘦,一看也是乡里人那种没多少肉可打人很疼的精瘦。唯独刚强长了副“读书人的身材”,这是大哥的话。“像唱歌的男明星,”这是大嫂的话。
为了让自己融入大家庭,刚强其实没少干重活,结果依然不像个庄稼汉。穿衬衣时上下修长平直,换上汗衫肌肉起伏有致,屁股弹性而上翘,不似兄弟们那般僵硬。“像那些整天泡健身房的城里人”,这是见过世面的刘书记小舅子的话。
“就是那对眉毛,也不知是随谁啊?”奶奶眼神还好的时候,逮着人就问。全家人的大浓眉是猪鬃毛笔草书的两道横,独他是用美工钢笔描的两道撇。眉下细密的睫毛“都快跟姑娘家一样了,”奶奶说。
眼神?更是看不懂,说起这个来哥哥弟弟们直摇头,“没见过他那个样的。”大概山里清早湿凉的白雾快被初升的煦日驱散那会子,跟他的眼神差不多。
做么要起名叫刚强呢?早产儿,生下来时胳膊腿比秫秸细,弱得连奶都喝不进多少,喝一口呛一口,家里老人就给起了个硬气点的名字。半岁往后身子骨渐渐结实起来,尤其是两个屁股蛋。小时候都还穿开裆裤,村里那些比他大些的泥鳅孩们一看到他就兴奋地扯着嗓子喊:
“刚强的腚,邦邦硬。
“用枪打,打不动。
“用炮轰,直蛄蛹……”
母亲在刚强十二岁时死于某种妇科病。大哥大嫂那时候已定亲,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嫂见这一家五口男人外带眼神不好的奶奶可怜,没过门就时不时过来帮下手。刚强衣服上破的窟窿是她给补的,奶奶的被褥若非她惦记着拿出去晒,别人记不住。就冲这点,去年全家的积蓄拿去做彩礼娶大嫂进门,都心甘情愿。
所以今年再给刚强凑去广州读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真是要了命了,六头猪卖出去四头。明年怎么办?明年再想办法吧,刚强这是大事。眼下穿的这身衣服、随身带的行李箱和书包,都是托刘书记小舅子从外面捎回来的。
“刚强,”听到火车的笛声从远方传来,大哥意识到分别在即,将肩上的书包交给刚强,从刚波手里接过行李箱,“钱不够用就跟家里说,啊。”
两个弟弟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见高耸的黑色车头开过来,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父亲呢?父亲自然不会来送他,因为那是父亲,平常要是没大事,父亲基本上不同其他人说话。刚强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拿给他看,也只是点了下头。
然而一个月前家里来了父亲的老友,二人一起喝酒时,刚强瞥见父亲罕见地笑了,对老友说:“家里、家里多少年就出了这么一个秀才……”
火车停稳,站台上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刚强在上车前焦急地回身张望——吉吉呢?同他一起考上中山大学的好兄弟傅吉吉怎么还没来?可别误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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