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南台续
爬山比剑的第二日,武修带着如瑶往南走,大约一个时辰后,来到的是南台。南台这里依然是层峦叠嶂的山脉,似乎并无特殊。
如瑶道:“东亭有云崖,西楼却有大湖。这南台有什么?”武修道:“有人。”
转过几个弯,便在密林中有一山洞入口,通过山洞入口,蜿蜒曲折,如迷宫一般,如果不是武修带路,定是要在这里迷了路,饶是有武修带路,他们两个依然走了两次回头路。
最后,终于从迷宫里出来,所见是一座木屋,装修得极豪华,木屋后面是亭台楼阁,里面盛开着雍容华贵的牡丹花,还有几个侍女来回走动。见到武修两人,有些慌张,道:“你们如何闯入其中的?”武修道:“麻烦姐姐们跟坞主通报一下,武修求见。”一个侍女道:“呀,小武修啊,你长这么大了?难怪认不出你了。”既已认出武修,便客气相迎两人,带到中堂香茗伺候。
如瑶对一位轻声耳语侍女问了一句话,侍女回答了她。武修好奇,问道:“你问了她什么?”如瑶瞪了他一眼,甚是严肃地道:“回去要找你算账。”
武修扁扁嘴,只要她围着他转,她说他也罢,骂他也罢,找他算账也罢,都可。他最怕的就是自己消失那段时间,她都不来找他的,好像她活得就完全就跟有他这个人和没他这个人一样。那段日子不知道自己有多煎熬寂寞无聊。
思索间,里面的人已然巍巍然出来,跟铁塔一般威严,俊朗,是个中年男子。
武修心想,算起来,父亲已有六年未见自己。他道:“父亲,坞里一切都好。今日前来,是我带来一人,想给父亲看。”
如瑶一惊,这不是武禄么?自十三年前白露大战之后自己就再未见过他。他隐居避世了么?又是所谓何事?
武禄抬头看看武修:“修儿,这些年辛苦你了,你真的长大了。但,你可知此人是谁?”
武修道:“不知。父亲认识她?”
武禄转脸问如瑶:“你怎会前来?他们呢?不过,多年来,你为杏花坞所做,我还不曾谢过你。在此请受我一拜。”
只见如瑶回礼道:“我也都是举手之劳而已,不足为谢。”
武禄又道:“只是,有件事上我愧对于你。可能需要来世再偿了。”武禄又是深深一个行礼。
武修一脸茫然,难道父亲曾和此女交好?他不禁急于知道真相。真后悔今日没有先听严如玉讲她的故事再来这里。肠子都悔青了。
武禄道:“她也甚悔当年所为。”
武修心想,他(她)又是谁?
听他所言,如瑶猜到了大半,冷冷问道:“您当年为何在白露战场上跟大家不辞而别?可否告知?真如传闻所言,是你带走了她,你又为何要救她?你若真心想偿还我,就如实相告。下辈子太远,就不必指望了。”
这个见面场景,与武修设想的完全不一样。以至于武修后来常常做一个梦。
梦里,武修带着如瑶见家长武禄,武禄夸赞如瑶貌美温柔,虽年纪稍大,但武禄开明,赞同儿子的选择,同意两人。武禄还请他们吃了饭,连那位未曾谋面的继母,也浅笑盈盈地为如瑶夹菜,如瑶道:“伯父伯母,严如玉定会替你们照顾好武修。”这种场景,势必要让她认识到,自己对她的真心,认真,也逼她受到父母所托,以后但凡她想不理睬自己,都可以拿这话柄来说她。
不过迄今为止,她倒是从来没有不理睬过自己,都是对自己呵护有加。
其实,迄今为止,武修感受到的,是从小就缺失的母爱。只有那么偶尔几个瞬间,当他表现出了极为男人的一面时,如瑶才有所不同想法。但出于本能,她回避了,也掩饰了。
有时,不理睬和回避倒反而才是男女之爱,武修想要的那种男女之爱。
武禄沉吟半晌,心想:“如瑶让武修带她来这里的吧?她就是来问自己的吧?也是,谁能放过杀母仇人?偷生这么多年,终究也是要偷不了了。”
武禄悠悠地道:
“那年,就是成阳道截杀后发生的第二年春末,我到炀离山山后狩猎游玩,在后山瀑布偶遇一村姑,与其相爱一夏,及至初秋时分,村姑突然不辞而别。我遍寻不见。
三年之后,白露大战,你父亲练成庐阳顶神功,大杀四方,誓要为你母亲报仇雪恨,待攻破皇城,我才在皇宫内见到村姑,原来她就是太后王洁媛,她原是到炀离山行宫避暑而来,乔装与我相遇相知相爱,却不得不重回深宫。
重逢邂逅,失而复得,我不想再放过她。就将她携至杏花坞,藏起来。
然你父亲和夫君,得知此事,对我杏花坞不依不饶,这些年,多次围剿杏花坞,旨在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幸得你多次通风报信,让杏花坞早作准备,否则,估计杏花坞早就被屠戮殆尽。
你父亲庐阳顶神功,你夫君手执天下权柄,我杏花坞势力无法与之抗衡。我自知做错,又舍不得交出王洁媛,因此只能隐居于世。
希望假以时日,能时过境迁,淡忘此事。是我将你的杀母仇人藏起,所以,我说我有亏欠于你。”
如瑶恨恨地说:“杀母之仇,纵使海枯石烂也不能忘也!她在哪里?”
如瑶用手拨开武禄,冲进后面,顾不得礼节,她恨自己这些年还为杏花坞通风报信,她只是觉得一件事情尚未确定,不能连累杏花坞村民们这些无辜。如今已经确定,仇人就在眼前,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武禄拼尽全力阻挡在王洁媛面前,王洁媛满头白发,苍老异常,老泪纵横道:“我此生最悔之事便是替明儿褫夺了景泰之皇位,而最终害了明儿性命。如今我日日活在痛失我儿的自责痛苦之中。若不是禄哥日日开导于我,活不到今日。我已寻死多次。生与我,已无乐趣!”
她这番话虽伤了武禄的心,却让武禄更加爱他。有些男人,或者说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对方越不那么在意自己,自己却越爱她越渴望跟她一起,妄图征服她。
遇见王洁媛之前,武禄想的还是找到玉露剑,练成庐阳顶,让杏花坞融入这个世界,不再独立于世。独立于世,也有独立于世的难处。就像藟山,一度被朝廷剿灭,杏花坞也同样难逃被灭命运。这也是他参与白露大战的动机。
他曾这样对王洁媛道:“我参战,无非是为了让杏花坞避免像藟山一样的灭顶之灾,非是对朝廷不满,更非针对你儿,也想找到玉露剑,练成庐阳顶神功,保护杏花坞,让杏花坞从此不必再避世。然,如今我有了你,我不想再寻什么庐阳顶神功。我不想让你等我十年。十年后,你我都老了。我没有了你,纵有再多荣华富贵又有何意?”
王洁媛悠悠地道:“是啊,我没有了明儿,纵有再多的荣华富贵又有何意?”两人自知大势已去,不如归隐。
王洁媛苍老的模样和真情的一番话,如瑶听了竟然也不得不被打动。她看看挡住武禄的武修,看看挡住王洁媛的武禄,抽剑道:“也罢,若真如你所说,现在把你杀了,倒便宜了你,倒不如让你活着,日日活在悔恨里,活在失去亲儿的痛苦里。”
如瑶愤恨难解,挥剑使出庐阴顶神功将一块藟山墨玉化作无数尖刺利器,射到中堂,将中堂内家具挂画等一应俱毁,瞬间化为齑粉。如瑶这次使出了十成功力。她要用这种行为告诉武禄:“我本可以轻易取尔等性命。”这些看得武修目瞪口呆:“原来严如玉这样厉害。她是叫严如玉么?”
如瑶对武修道:“送我出去。”
武修突然内心一沉,又一惊。他恍然道:“好。”
武修其实以前也没有来过这里,只是偷偷跟过侍女进出,大概摸得一条路,所以进出都有些生疏。出去路上,武修问如瑶:“严如玉是你真名么?”如瑶答非所问:“刚刚我问侍女此茶真名,方知此茶名为杏花蜜叶。”过了半晌,言道:“所以,我叫如瑶。我有一子,乃当今太子意旻;我有一夫君,乃当今扶昊帝。”
武修不解道:“那你当日又怎会被人追杀?”
随即,他又大叫道:“莫非,莫非,你是故意接近我,对我百般宠爱,实则是为了让我带你来这里?为了找到王洁媛复仇?”
如瑶看看他,他是如此英俊,英俊得不像话,也年轻得不像话,他才十九,自己已经三十四,虽然,景泰已经把自己宣布为薨逝了,可自己也还有意旻。决定顺着他的思路,正色道:“正是!”
如瑶解开他困惑,也为自己作伪证道:“十年前,我藟山被屠,被占,母亲被杀,罪魁祸首就是王洁媛。庐阳顶神功秘籍藟山密室书库里本就有,景泰赠我父亲五光剑,也就是玉露剑,我父亲为母亲练就庐阳顶神功,我母亲已逝,父亲对庐阳顶神功之亏损也不甚介意了。后王洁媛失踪,遍寻不见,因此我设计让你带我入杏花坞,对你虚情假意,就是为了让你带我前来。复仇。”
武修几字一顿地,痛苦哽咽大声道:“那你可知,我,究竟,为何,带你来见我父亲?”
如瑶赶紧用话堵住他的嘴道:“我不想知道,你亦不必说。”
之后两人再没有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凝固成冰。
用速行回到高廊阁之后,就遇到柳青娘道:“两位,我已等候你们多时。景胜王来了。”景胜王对如瑶道:“扶昊帝病重,他发现了萧贵妃之阴谋,悔之晚矣,他要我寻你回去。否则,意旻恐有难。”
如瑶就此跟着景胜离开了,表情冰冷异常,没有对武修说一句告别的话或者别的话。与之前判若两人。
如瑶想:“与包庇杀母仇人多年的人的儿子,有什么好说的?”
武修想:“她本就为报仇而来,如今心愿达成,就不必再对我虚情假意了。”
此后日日夜夜,武修都问自己一个问题:“难道昨日种种,都只是虚妄?”
如瑶走后,武修失魂落魄了半月有余,才有精神鼓起勇气去东亭云崖半山腰的文华台拿了她爱喝的香茗,“杏花蜜叶”,也就是“五星越筎”,也就是“吾心悦汝”,却满心都是另一种人走茶凉的感觉。他对自己道:就当美梦一场吧。
梦会醒,会忘,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武修心中这个梦境,美到极致,却也凄惨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