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周围有许多说话的声音,他听不清晰。
脑子里一片模糊,许多记忆杂乱无章地盘旋着,但真要仔细看清什么,却如同手中的沙,握的越紧消散越快。
他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刺眼的白光穿过屏障,占据着视线。
适应了许久,周围才逐渐清晰。
他看到一个陌生男子的脸,俊朗,但嘴边的微笑透露着一股邪气。
南星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哑到发不出声音。
男子适时地递过去一杯水,“一个月了,终于醒了。”
醒?他怎么了?
昏迷前的记忆拼图一样逐渐回笼,南星僵硬地躺在那里好半晌,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撑起身子,扯到胸口的伤有些刺痛,似乎是在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你是谁?”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粗哑。
男人嘴角的笑意带了嘲讽,“小皇子忘性真大,既然这样我就再介绍一次,善堂,左云朗。善堂你应该听过,行医毒傀儡之术。”
“所以,你救了我?”
南星低下头,忽然扯开衣服里面的绷带,一圈又一圈。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被他毫不轻柔地扯开,粘连着一些皮肉,瞬间淌出了血。
“哎……”左云朗没拦住,侧头暗骂了一声,“我千辛万苦救你,你一醒就作死?你不会觉得这伤不致命吧?”
南星盯着胸口的伤看了好一会儿,伤口的位置确实是心脏,但若是那片花瓣穿过了心脏,他怎么活下来的?
就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左云朗合上手中的扇子指了指,“亏得我在旁边,使他的花瓣偏离了一些,这才避开了心脏,但对于你这个根脉尽毁的人来说,这伤也足以致命。”
为了不被南星发现,左云朗又扯出一个吓唬人的理由:“这是谢家的拈花功,花瓣入体后用内力震碎,会伤害你的五脏六腑,要不是我悄悄保你一命,你就死定了。”
南星的眸子闪烁了一下,没有言语。
腰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伸手,摸出一块木质的令牌。
漆黑的牌子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最下方用白色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一个“川”字。
不知不觉,他已经握紧了牌子,坚硬的木制硌得手心生疼。
这一切都是算计,利用,唯独没有真心,是么……
“喂。”左云朗偏头等了半天,“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救你,怎么救的你?”
“我想静一下。”
左云朗:“…………”他理由都编好了,天衣无缝,这小皇子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好好好,我出去。”临走前,他瞥了一眼南星手里的令牌,“你最好别再出现在徐川面前,让他知道你还活着,我可救不了第二次。”
南星赤脚站在屋中的镜子前,他褪去了上衣,静静地看着镜子里胸口那个半结痂的伤口。
伤口正对着心脏,看起来是想要一击毙命,但是……
叶胡桉的死依旧历历在目,胸口的刀伤带着寒刃,瞬间冻结了五脏六腑,任谁也回天乏术,为什么到他这里,反而没有用刀呢?
作为杀手难道不清楚,杀人最忌讳留下隐患吗?
还是说……这人实际上,是留了情面的。
南星扯了下嘴角,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都被别人亲手杀了一次,还费尽心思地替对方找补,就这么不甘心么?
他后退一步,因为腿脚未完全恢复,跌坐在床沿前的地上,有些狼狈。
若是那些相识相遇都是算计,我又凭什么要原谅他?
南星握紧了身侧的手,因为用力,连带着整个手臂都在发抖。
他想,凭什么杀我的委托人是徐川,我哪里错了,哪里对不住他了?
十四是骗人的,望舒也是骗人的,唯有徐川是真的,要杀他是真的。
口口声声说,周姓不是特殊,说我也是受害者,最后因为身份向我动手的,还是他。
真是……
可笑啊。
左云朗依在院外的树干上啃苹果,听见屋门被推开,他才掀了掀眼皮。
南星衣衫单薄地走过去,因为长时间昏迷,腿脚还有些不方便。
“为什么救我?”他问左云朗。
那人笑了一声,随手将啃了一半的苹果扔远了,“当然是因为你的身份了,还能有什么?”
这般坦诚,倒是让南星少费了些口舌,“我知道善堂,行医毒傀儡之术,能活死人。”
左云朗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做个交易。”
“说说看。”
“你先说,你想要什么?”
左云朗笑了,“很简单,我要替方枫和当年的十万离火军平反。”
方枫?
南星听过这个名字,方之时的父亲,当年那位人人敬仰的将军。
按理说,方枫的冤案没有什么好平反的,不论是江湖中人还是百姓心里都清楚这件事不过是一场统一权势的阴谋,罪魁祸首就是内厂。
所以这个人想要的,是方枫能光明正大地被人晓颂,这等于是让刘平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俯首认错。
可善堂堂主,又和离火军有什么关系呢?
南星想起了叶胡桉的死,以及那位叫安隽的委托人。
“你和安隽是什么关系?”
左云朗忽然笑了,像是抽风一般,这让南星有些不耐烦。
“小皇子你很聪明,但这件事和你无关,你只要……”
“不行!”话还没说完,忽然被门口进来的人打断了。
那人他坐在轮椅上,厚重的大氅遮住了全身,连同那双无法行走的腿。
面颊很瘦,有一种常年病态的苍白,眼睛虽然很漂亮,但在这样的骨态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左云朗一看就他便迎了上去,声音里带了些薄怒:“你出来干什么?!”
说完似乎是嫌他身上的大氅不够厚重,又狠狠地拢了拢。
“小朗,这件事和你,和善堂都没有关系,你不该掺合进来!”
许是说的有些急了,没一会儿就咳嗽起来,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南星将左云朗的紧张看在眼里,忽然明白这个轮椅上的人是谁了。
“安隽?”
他叫了一声,那人果然抬起眸子看向他。
南星嘲讽般地勾了勾嘴角。原来他就是安隽,是他委托徐川杀了叶胡桉,给方枫报仇。
他是离火军的幸存者。
南星忽然生出了怨气,若不是这人的委托,这一切兴许不会发生,他或许……
看到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些许愧疚,南星骤然握紧了手,下唇被他咬出了血,才堪堪停下这种无稽的如果。
安隽似乎想道歉,但被左云朗挡住了,“他只是要杀叶胡桉,和你的事没有任何关系,不要随便迁怒。”
南星深深地吸了口气,“给离火军平反,我现在做不到。”
“没关系,我等的是以后。”
眼看安隽又要阻止,左云朗眼疾手快地将他的轮椅转了个面,继续道:“我教你医毒傀儡,留你在善堂不被外界发现,你要答应我,十年之内,做到我给你的要求。”
南星看了一眼轮椅上的男子,这人的寿命最多也就是十年了。他敛下眼,不经意看见了腰间的令牌,觉得十分嘲讽。
“我答应你。”
说完,不管外面的两人有什么争吵,他自顾自回房了。
在山脚下时,沈先生问过他今后想做什么。
他说,他想和先生一样,做个江湖游医,走遍这大千世界,然后像普通人一样死去。
在有道堂之前,他依旧是这样的想法,只是愿望里多了几个人。
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有些人出生就有着既定的命运,无论怎样挣扎都不可避免地被拉回来。
就像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出生便成了提线皇帝,而他出生便身在牢狱。
他说不了谁更悲惨,但错的一定是这个朝代,它没有给任何人选择的机会,即使旁人拼尽全力。
既然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一定要走上那条路,那就走吧。
要么死在那条路上,要么将那条路走出个通道来,别无他法。
南星离开后,两个人在院子里争吵。
主要是安隽不想让左云朗参与进这场斗争,但左云朗死不承认,非说对方自作多情。
逼得安隽都没有了办法。
“你忘了你爹之前怎么说的了?你如今是善堂堂主,身后管着那么多人,不要这样意气用事。”
“哦。”
左云朗不知又从哪儿变出个苹果,吧唧吧唧啃了起来,完全不听。
安隽深吸了一口气,“小朗,你从万骨山把我救出来,这些年一直用药吊着我的性命,我欠你很多,你真的别……”
“知道欠我的就闭嘴吧,让我耳朵清静清静。”他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子遊啊,你是不是年纪大了,最近真是越来越啰嗦。”
安隽天生的好脾气,差点没被他气死。
但左云朗脾气倔,不是一两句话能劝过来的,他叹了口气,先将这件事放下了。
“但是小朗,梨花宫宫主已经答应了要为将军平反,你又为何找小皇子?”
左云朗看了眼屋子,摇着头啃了口苹果,“三天了,徐川还没出现,是生是死真说不准,不能把宝都压在那一个人身上。更何况,他师傅死了,少了靠山,就算他活着,也很难再和内厂抗衡。”
安隽也担忧地皱起了眉,“是啊,苏愧死了……”
三天前,那位大周唯一达到入圣境界的苏愧身死,引起了江湖人士的震怒。
所有人都知道内厂会因为周熠的死大做文章,趁机取徐川性命,但谁也没料到事情会闹这么大,竟然折了苏愧的性命。
一个月前,内厂出兵十万人围困徐川,和二十年前的方枫一样,在万骨山绞杀。
十万人围攻一人,打了七天七夜,无一人援助,就连梨花宫都没有一个人出手。
再厉害的刀法,再高的境界,面对一个又一个机器般扑上来的人,还有无休无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杀戮,谁都会绝望。
他们甚至不需要你使出多高的武艺,只要稍微抬手就能杀了,但怕的是,没有结束,没有休止。
七天是人的极限。七天后,大家都以为这场绞杀已经接近尾声,第一杀手终将陨落。但是,那位消失了十几年的苏愧忽然出世,引得江湖震动。
内厂派兵增援,直奔万骨山。
内里情况如何没有人知道,因为没一个人活着出来。
这场绞杀持续了二十七天。
内厂究竟派了多少人,没人清楚。一批又一批,用那些士兵的性命拖延时间。
终年雪白的万骨山尸横遍野,血水淹没了人们的膝盖,尸体飘在血中,整座山笼罩着浓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血腥。
内厂损失惨重,赵向荣武功全废,性命垂危。
苏愧身死。
徐川重伤失踪,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