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方雯雯家里安静得能听到楼上的呼噜声。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婆婆在房间里小声念经,方雯雯一个人坐在客厅,一边等老公回家,一边研究着她打算加盟的事业。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崔志强轻手轻脚地进来。方雯雯上前,从鞋柜里把他的拖鞋拿出来,看到他脸色有点发黄,低声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崔志强皱着眉头,道:“可能最近加班太多了,有点乏力,吃不下东西。”说着便无精打采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方雯雯一脸担忧地坐在他身边,在他肚子上、肋骨上左按又按:“有哪里疼吗?”崔志强摇摇头,笑道:“没有,快住手,别把我摁疼了。”
方雯雯倒了杯热水,让他喝了两口,两口子低声说了会悄悄话。方雯雯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微信小程序,递给崔志强:“老公,你看看这个。”
崔志强接过手机看了看,道:“这些你挑就好了,花色太多,我光看着就花眼了。”方雯雯道:“这些东西我不是要买,是要卖。”
“什么意思?”崔志强一脸疑惑。方雯雯道:“这个品牌是专门做母婴纯棉用品的,像宝宝用的口水巾啊,衣服啊,包被啊,还有床单被罩什么的。杨慧清现在就在做这个,我准备也加盟他们,卖这些产品。”
崔志强举起手机又翻了翻:“看着倒是有模有样的,你确认过,不是什么骗子公司吧?”方雯雯道:“放心,杨慧清都干半年了。我在网上也搜过,这公司还有工厂和实体店,很多媒体都报道过他们呢!”
“哦。”崔志强问,“那加盟有什么条件呢?”
方雯雯拿过手机,在相册里找到一张图片,展示给他看,“你看,初级代理只需要拿4000的货、交500保证金就可以了。后面如果做得好,可以多拿一些货,升级成更高级别代理,还能自己招募团队,拿业绩抽成。”
崔志强眉头皱起:“这个怎么看着有点像传销呢?”
方雯雯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辩解道:“人家这个叫直销,不是传销!公司合法经营,拿过好多荣誉,有实体产品,还有那么多媒体报道,怎么可能是传销?国家打击传销那么厉害,要真是他们还敢这么高调啊?”
崔志强看她脸红脖子粗的,笑道:“行行行,我就知道,你明明已经打定主意,还故意装作跟我商量。”方雯雯听了也没绷住,娇笑道:“你这么通情达理,我当然也得跟你有商有量嘛!”
“4500块嘛,金额也不大,你要想做,就试试呗!”崔志强道,“只有一点:要是这第一批货没卖出去,咱们浅尝辄止就行了,可别再进货啊!”
方雯雯忙不迭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先进4000块钱的货,卖出去了最好,就算没卖出去,自己用一些,送一些给亲朋好友,还有你那些有娃的同事,也行啊!”
“嗯。”崔志强又问,“那你打算在哪卖呢?不会要开店吧?现在实体不好干,赚的钱都给房东了。”
方雯雯道:“放心,我才不开店呢!就先在网上卖卖。微信啊,抖音啊,还有最近很火的那个什么……小红书,很多人都是在这些平台上卖的。对了,还有发闲鱼上卖的呢!”
“那行。”崔志强笑道,“你想清楚了就行,反正银行卡也在你手里。”
“谢谢老公!”方雯雯在他脸颊重重亲了一口,“等我以后成富婆了,就包养你,这样你以后都不用上班了,安心在家带孩子吧!”
“那我可等着那一天啊。到时候你可别抛弃我,跑去找小帅哥了。”
“不会。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帅的帅哥!”
午夜,常程来到KTV大厅,给方冉冉拨去电话,□□脆地挂掉了。片刻之后,方冉冉走过来,笑道:“大老远就看到你,你这红帽子够扎眼的。”
常程拍了拍头顶的棒球帽:“为了让你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我,专程买的。”方冉冉道:“那红的还是不够独特,该买顶绿的才对。”常程听了作势要打她屁股,吓得她撒腿跑开。
两人肩并肩走在小区里。方冉冉突然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平时太忙于工作,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太少?”
这话把常程吓一跳:“你怎么突然良心发现了?”
方冉冉道:“下午我们组的小姑娘,95年的,说我只顾着把心思扑在事情上,花在人身上的时间和心思太少。我反思了一下,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常程乐道:“这是哪位高人啊?我得请她吃饭!”
方冉冉说:“别闹,我说真的,你也认真说话。”
常程思索片刻,说:“这其实是你的优点吧。你这人,外表看着挺亲切温暖的,但其实你骨子里很独,还有点儿冷。而且你比较纯粹,不爱琢磨那些有的没的,不玩心眼子。但是吧,凡事都有两面性,你不爱琢磨人,就代表没花太多心思在别人身上,有时候也不是很在意别人的感受。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你性格就这样,我觉得无所谓啊。”
方冉冉有些讶异,这些内容是常程从没对她表达过的,骤然一听,说这话的人仿佛也变得陌生起来。
“那……”方冉冉惴惴不安地说,“如果我告诉你,我周末必须加两天班,去不了你爸的寿宴了,你也会觉得无所谓吗?”
常程停下脚步,方冉冉也停下来。
“我都跟我爸妈说好了。”常程语气里透出不满,“而且就一顿饭的时间,不耽误你加班。”
“我确实是突然来了工作,必须得加班,不然方案根本做不完。”方冉冉皱着眉头说。
常程沉默片刻,冷冷说道:“你到底是去不了,还是不想去?”
路灯下,他的脸显得格外地严肃,加上他的身高和突然让她感到陌生的气质,带给方冉冉一股压迫感。她咬了咬牙,坦白道:“我也确实不想见你爸妈。”
常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方冉冉听出她语气里的责备,但她心里何尝不是憋了一肚子气呢?她也像他那样嗤笑一声,道:“我不说这些,是因为尊重他们。如果他们不是你爸妈,这些年我根本不可能见他们第二次。”
常程吸了口气,明显是被她这话气到了。他顿了顿,阴阳怪气地说:“这么说,我们全家人都得感谢您赏脸了?”
方冉冉笑了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感谢,我只求大家互相不要摆脸子,最好永不相见。”
她感觉到从常程身上散发出越来越厚重的低气压,这使得她莫名被激发出更大的怒气和胜负欲,尖锐的话语倾泻而出:
“从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爸你妈,永远不可能接受我这样一个,给不了他们宝贝儿子任何加成,甚至还妄图抱住这条大粗腿,实现所谓阶级跃升的外地人。正好,我也没兴趣陪他们表演,不如就放过彼此,大家都轻松。”
“好,很好……”常程被她气得发抖,“那你对我又是怎么个态度?你干脆一口气把话摊开说个明白吧,别再演了。”
方冉冉一愣,她原先只想跟常程辩论辩论与他父母的事情,压根没想到他竟然会把话题扯到他俩之间上。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常程却替她说道:“你压根就没想跟我结婚,只是把我当个打发寂寞的玩意,对吧?”
方冉冉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常程居然会用“打发寂寞的玩意”来揣测她对他的感情,在他心里,她难道就这么凉薄无情吗?
常程接着说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他嗤笑一声,“其实我一直到上个礼拜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结婚。我先前还以为,是因为你一门心思扑在赚钱上,不想太早结婚影响到工作。那我就想:我就等着呗!男的总比女的等得起,等有一天你终于等不起了,咱不就结了吗?后来,我又以为,是因为我总是打游戏,你觉得被冷落,咱俩的感情不如以从前了。所以我尝试为你改变,不打游戏,能陪你的时候尽量陪你。但实际上,我还是想错了。”
常程缓缓诉说着,方冉冉越听越心惊,因为她发现常程已经无限逼近真相。他说这些,是在拿刀割他自己的肉,也用血淋淋的真相刺激着她。她想要叫他住口,但内心却又矛盾地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真正让我明白过来的,是你生日那天晚上。”常程说,“那时候我才知道,你根本就没当我是自己人。你出交通事故的事情,白雅菲、赵照她们都知道,可我每晚就躺在你旁边,你却一个字也没告诉我。”
常程叹口气,像奔跑很久终于放弃似的,颓然地说道:“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一瞬间方冉冉很想反驳他,告诉他自己心里并非没有他,只不过越往后走,越发现两个人并没有契合到能够相伴一生。就连她自己,也对这个发现感到沮丧、懊恼,却不得不逼自己正视现实,不能放任自己继续逃避下去,也不该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
但如此复杂的情感,在眼下的情形里,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如果被他理解成自己还爱着他、想跟他继续在一起,那么两个人还要继续原地踏步多久呢?又或者,自己的真心话说出来反倒被他误会成借口,会不会带来更大的伤害?
她决定在这里按下停止键。
“那就这样吧。”她嘴唇翕动着,说,“咱俩别再继续错下去了,不如就……”
她还没来得及把后面的几个字说出口,常程已经突兀地转过身,没有任何预兆地走开了。
方冉冉站在原地,感到错愕。他不明白常程的突然离去究竟是什么原因,又意味着什么。她循着他的方向望去,看到他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心想:他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那以后呢,还会回来吗?
方冉冉在原地又等了几分钟,几乎确定常程至少今晚不会回来了。她抬起脚,慢慢地往家走,心里木然地想着:从今以后,我又是一个人住了。
她想起自己来到北京的第一年,住在天通苑300块一个月的隔断间里。整个屋子住了5户人,其中4家共用一个卫生间,包括她和另外一群上夜班的男女。她只偶尔跟其中两三个人打过照面,从来没有把人认全过,也不知道他们是住一间还是好几间,不知道他们是在KTV还是在别的什么场所上班,总是晚上10点左右出门,早晨六七点吵吵闹闹地回,明显能听出有人喝多了。卫生间总是很脏,用过的卫生纸堆满了垃圾筐,装不下的就散落在地上。但比起这个,她更难受的是在夜晚十点前和早上六点后去上厕所或者洗澡,既担心要跟人抢厕所,又害怕洗澡的时候会不会有双眼睛在外头窥视。
她又想起那一年冬天,她在回家路上吃了一份麻辣烫,半夜里肚子绞痛,汗湿床单,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强忍着,等痛楚减轻几分,穿上衣服,顶着大风走去附近的医院。那次肠炎花掉她半个月工资,她也吃了半个月咸菜配馒头。
回到如今这个临时的“家”,她机械地脱衣、洗澡、刷牙,感觉心里有块地方空了,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她关了灯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自言自语道:
“那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