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阎王殿,天色也渐渐明亮。远山若有似无,奈何桥孤独寂寥,唯一泛着荧光的河水也黯淡下来,散乱流淌。
向前眺望,忘川水不见其源,山水同归,滥觞之处,或许是天上倾倒下来一杯琼浆吧;在看其尾,依旧不见尽头,河流略微变宽,义无反顾地冲向深渊,寒气袭人。
“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江陵小声嘟囔,没想到还是被师父听到。
“不知道,掌管这里时令时令的人,就在刚刚殿中,下次问问。”
子卿搭理一句,走到水边,找刚刚停泊的小船,看着潺潺而过的忘川水,差点忘了,忘川水还有一个外号——“蚀骨灼心”
“可能没有下次了。”她淡淡地补充,突如其来的寒意像变个人。
来回渡船可真是要命。她有些疲乏,一路上都没歇下来过。
江陵没吭声。或许师父是太累了,还是心里有什么事……
“我们现在回去干吗?为什么不直接下去。”苓灵看到子卿一直在那边摆弄船,不知道在忙什么。
“你知道相倨到底长什么样吗?下去了也没用,回去先找殿下吧。”子卿有气无力地解释,一路下来,划船,演戏,谈条件。
“可是我已经以血画符了。”江陵突然窜出来一句话。
诚然,拿到符咒先认主,是不少修行人的习惯。
“你动作那么利索干吗?”子卿放下手中的船桨,着急地走上前两步,又说道:“苓灵,你的符咒用了吗?至少得有一张给公主殿下。”
"还没呢。"
苓灵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瞧了两眼,又抬头道:"为什么不用你的呀?"
"当然是我的也滴过血了。"子卿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符纸,跟没事人一样。
苓灵无话可说,有其师必有其徒,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她摆摆手上船,孤帆一片,掠过山影,水浪一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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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卿前脚踏上对岸的地,后脚就被公主殿下焦急地握住手,恳切问:"怎么样?可以吗?"
公主殿下和子卿对视了一眼,有撒开手后退一步:"抱歉,子卿姑娘,是我唐突了。"
之前情绪都不受控,一路上又是哭哭啼啼,又是麻烦人家,公主殿下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本来想着先谢谢的,结果一看到人就着急。
“没事,”子卿轻快地走上前,把一张符纸塞入公主怀中:“请殿下把的血滴在上面,然后就可以跟我们走了。”
公主殿下把皱巴巴的符咒捋平,轻轻抚摸边角,她只在大祭祀典礼上见过这样的东西,上面诡异扭动的字符像是在流动,奇怪道:"走哪里?"
抬头,子卿已经向另一边走去,一只清影迎着浮光,回应道:"去看看那——忘川福地"
江陵下意识地跟随,公主殿下赶忙上前。
苓灵则上岸继续和老头子掰扯……
忘川堤岸,草木疯长,水泽凝集。这里的水流速度向来是没有规律,或急或缓,比女人脾气还难猜。刚刚还暗流涌动,现在静得像一潭死水。
子卿手指捏住符咒,不需要法力,符咒就开始发热发烫,底下黑似深渊的忘川水仿佛听到召唤一样,居然律动起来。
子卿轻语,将符咒在掌心揉搓,河水瞬间趋向两旁高涨,筑起高高的水墙,墙体依旧水流翻滚,像是在示好。
中间裸露出来的河床越来越深,通向深渊。
“拿住符咒,进去吧。”子卿放下悬停在半空中的手,毫无顾忌地走向深谷,江陵与公主殿下紧随其后。
刚开始水墙围起来的路很窄,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仅仅靠着符咒引路的力量才能勉强前进,走过狭长逼仄的道路,便见柳暗花明。
地势豁然开朗,幽深的隧道忽然变成开阔的街市。
一街两行,灯火阑珊,零散地错落着茶馆酒肆,竖立着的的酒幌抢眼。边上有一块石碑,龙飞凤舞地刻着几个字“忘川福地,鬼街通天”
名字挺有意思的,只是……嗯……后半句好像个"水帘洞天"没对上。
江陵地打量周围一切,若有所思。这个应该是鬼街,早就说过了,人死后的怨灵就是鬼,忘川是怨灵所聚集之地,容易形成鬼街,他们昼伏夜出,按冥界的规律来算,现在是白昼,所以荒芜了一些。
子卿走在两人前面,系统地帮助人解释,另一边谨慎地环视四周。她认真的时候,倒真还有几分师父的模样。
江陵感觉自己人间十几年白活了,这些事自己简直闻所未闻,不对,应该说自己孤陋寡闻才是。
他看着像百科全书一样讲解着的师父,又深呼吸一口气,无人之处,清心咒死死压着悸动。
子卿确认了一遍周围没有危险,紧接着移步向前。
街上很安静,甚至可以听到几人的脚步声。
“殿下,你还记得那位将军有什么生活习惯吗?比如说喜欢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子卿边走边看,这样无疑是大海捞针,必须锁定点什么。
“他………… ”公主殿下又回到那段时光 ,他们初见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可以住在一间矮小的房院里,有一个清丽的园子,绕着一条小溪……
公主殿下叹息:“抱歉,我不清楚,只记得阿娘喜欢有园子的庭院,最好有泉水,她喜欢听水声。”公主殿下对自己连相倨哥哥的喜好都不清楚,一阵惭愧涌上心头。
子卿停下来,这样走马观花的看,也不是个事儿。
一间矮房颤抖,老木门咿咿呀呀地打开。
老妇人从其中走出来,脸上皱纹层叠,腰间围着一件烂布做的围裙,脖子上一圈红痕,像是用力勒过。
看到街道上居然有新人来,老妇人又惊又喜,紧接着一声唏嘘。
要是没事,谁会来这鬼地方?
老妇人腿脚不是很便利,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她粗短的手指刻画着岁月的痕迹,向子卿招手。
老妇人声音沙哑,破旧的纺织机般干涩:"哎呦,你们又是为何来这儿啊?"
“我们来寻人。”公主殿下率先回答,她更着急。
“寻人?那被你们所寻之人,也算幸运了。”老妇人嗤笑一声,像是自嘲。
“何出此言?”公主和子卿几乎是同时发声。
老妇苍老的手抚摸脸颊,鼻头一酸,话语里又带着哭腔,
“小老父亲酗酒,母亲好赌,奶奶瘫痪在床,只有一个弟弟,还尚且年幼,家里零零碎碎,家里没有其他男丁,我又身为姐姐,一个弱女子到处洗衣做饭挣钱养家,千辛万苦把我弟弟拉扯大,结果遭遇歹徒,被砍脖子杀的。”
老妇人的手指划过脖子上的伤口,刿目怵心。
子卿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和江陵对视一眼,江陵好像也自觉地看子卿,讪讪一笑,这……和之前给开手撒的谎也太像了。
老妇人的情感像是被拔掉塞子,委屈不甘一下子倾诉出来:"唯有放心不下的,只有我儿子,便载着忘川何地,苦等一年又一年。"独有辛苦饶周身,惟有泪水常相伴。
“那……贤郎可相遇了吗?”
子卿对刚刚的笑懊悔,怎么可以把他人的愁苦开玩笑呢?这些可都是别人的痛啊,晚上醒来都得给自己两巴掌。她想着找补点什么,话一出口又后悔了,如果她的儿子也来到这儿,说明儿子也死了,真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黄泉之下,是有人盼望着与你相遇,还是愿永远不要相见了?
怎么样都不对……
“不知道啊,恐怕没有机会了。我的灵魂越来越孱弱,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根本回不到河上,现在我就等着什么时候魂飞魄散,可以再去外面看一眼…… "”
老妇人的眼眶湿润了,但是眼泪依旧没有滑落,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循环好几遍了吧。
子卿心里突然感叹,之前对忘川的认识,只是浅浅的停留在书上,今日也算深刻了解。
来到冥界的怨灵,本身就是要入轮回的,在别的地方磨时间,只会让生命越来越脆弱,这些怨灵也只好跳入忘川,用里面独特的灵气,勉强活命等人。
忘川水腐蚀万物,河底就算别有洞天,哪怕是跳入忘川的一瞬,有够要半条命了……可是春去秋来,漫无天日的等待,换来的也许只有渐渐消失的身体,或许苦苦等待的人,根本没有在奈何桥上往下看一眼。想找的时候,大概也力不从心了,跳不出忘川,死后也只会化为忘川水。
都说"忘川养魂,魂养忘川",就是这样,一个是陷阱,偏偏还有人一个一个往里跳。
子卿感觉思绪太跳脱了,回过神,老夫人的情绪收拾得差不多,有问正事:"请问这里有没有,大约十年前来到这里的,男子的魂魄?"
“大概比我高一个头,应该是穿着盔甲来的,长得很好看。"公主殿下一边说一边比划。
他战死时,理应穿着盔甲。
老妇人吸一下鼻涕,不确定地说:"十年之前……我也记不清楚了,这里白昼黑夜不定,看不出时间,但确实有一个穿盔甲的。"
“当时我就看见他,一个人满身血迹,拖着一只被箭射穿的脚,背着老大老厚的铠甲,从鬼街的头走到尾,样子很凶,没人敢帮他,一整条血红色的痕迹躺在街上,好久才消下去。"
“什么?"公主殿下更加着急,他转身看往街道的中央,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黑色的脚印,陈年血迹,更加模糊不清。
“那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公主殿下心急如焚,心疼和正震惊一起到来。
“他现在应该住在鬼街尽头吧,可以去看看。”老妇人手指前方。
“好!”公主殿下哽咽,迈着急忙的脚步往前,轮到子卿和江陵追着跑。
路很长,可公主殿下一口劲都没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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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旁的房屋是越来越少。长街的最里面也是一处矮小的房屋,稀稀落落长着杂草,唯独可以看一眼的,就是旁边流淌着的泉水。
定是别有用心,才能找到这——黄泉水下的忘川水下的溪水。
太像了,像极了初见时。
只是没有曾经那样的青山环绕。
公主殿下恍惚的一瞬,只记得那天,明月高挂天空,月光穿过树阴,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婵娟皎洁,清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散落在窗棂之上,仿佛谁都可以掬一捧盈盈流光。
“相倨哥哥,你离家这么久,会想你的家人吗?”团圆盘腿坐在溪边,弱弱地问。
“会吧。”相倨回答,有些生硬和木讷。男人长得无疑是英俊的,凌厉的眸光,又有些严肃不可靠近。
散发寒冷的冰块,也终究会被春光暖化,融化,升华,彻彻底底地沦陷。
“但大家都能看到同一轮月亮,也算一件美事啊!”团圆转头望向身旁的男人,又是玎玲微笑,脸颊上的酒窝迷人得像初夏的晨露,朝气,灵动,善良一切美好之词都可以用来形容。
幻梦之下,公主殿下不受控制地靠近小屋,门扉敞开,可以探头看到里面。
屋子里的布置很简单,角落里的床榻上有人正睡着,似乎不像一位男子。
虽然擅闯民宅不好,但公主殿下还是忍不住地走进去,靠近床头,眼前的人越发熟悉,似曾相识的脸庞,眉眼……
“阿娘!”
公主殿下近乎喊叫出来,俯身去拥抱靠在床榻边上的人,泪水横流。
怀中之人忽然惊醒,面对突如其来的拥抱,不知所措,稍微侧眼一看,竟然是团圆!
这几日承托着情感的大坝,在这时全线崩塌,情意一泻千里,化作此时的抽噎和梨花雨。
公主殿下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她的阿娘,把头埋进她的肩颈,无比害怕再次分别。
亲人失而复得,可算人生美事一桩。
“团圆……团圆…… ”阿娘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和在幻境里喊团圆吃饭一样,温柔慈祥,似春水婉漾。
阿娘紧紧感受团圆的坚实的拥抱,失别已久的温暖,透过薄薄的棉衾,蔓延到全身,是欣喜,是幸福,是得而复失。
阿娘感觉到肩头传来一股暖流,那是她女儿的盈盈热泪。
公主殿下抱了许久,才缓缓松开手,此时一哭的脸通红。
阿娘先开口,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残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公主殿下顿了很久,接着用模糊不清的字眼说:
"怎么会…… "
子卿与江陵站在旁边,没有多做解释。他们也是有父母的,多少也有一些亲情的羁绊,合浦还珠是人间不可多得的幸运。
此时,屋外因为男人端着一碗药走进来,贴心喊:"伯母,药已经好啦!"男人机警,感觉到屋子里的动静不同寻常,放下碗碟,握紧自己腰间的配剑。
"谁!"男人提剑冲进屋里,自己去熬药,门没关,这就进贼了?
公主听到动静,回头,便看到了这日思夜想的人。
"相倨哥哥!"她顶着已经通红的眼睛喊,踮脚环抱男人的脖子。
对于相倨来说,这是一个极有力量的拥抱,少女手心的温暖瞬间沁了他的身体,多少个日夜所盼望的声音在这一刻复还。那是寒冬之后,春天的阳光慷慨地撒下,春暖花开,冰面破裂,发出阵阵巨响,流水再次叮咛。
男人紧绷的手部肌肉舒展开来,一柄利剑掉落在地上。
她居然来了,居然站在自己的面前,竟然带有体温地拥抱着自己,本以为是黄粱一梦,可闭眼睁眼之后,她却还在,甚至可以看到她的发丝,这是真的……
等反应过来,相倨才轻声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找了你好久…… "公主的嗓音被压在了男人的肩膀上,像是两人之间的低声呢喃,轻柔暧昧。
子卿拽住江陵的衣袖,眼神示意可以走了。
为何?江陵没有问出口,乖乖听话,跟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