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程 第10章 Star 10

Star 10

随着蜡烛熄灭，唐诗逸起身准备去开灯。

“唐诗逸你别动，先别开灯。”

郑秀妍突然开口，几个人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黑暗里她们没法第一时间交换彼此的目光。

“都坐下，我有话要问你们。”郑秀妍的语气逐渐严肃。

“能先把灯打开吗？”于文文已经隐约能猜到些什么。

“不行。”郑秀妍的语气很强硬。

唐诗逸，朱洁静，刘恋，三个人在黑暗里看向于文文的方向，在等她的回应，但只能隐约看到人影，交换眼神，被郑秀妍切断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只剩下于文文的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

“于文文，住手。”郑秀妍此刻不想听到任何杂音。

虽然被郑秀妍制止了，但于文文还是通过摩斯密码传达出了一个信息：LLA，意思是，必要时可以暴露刘恋的A类计划的身份。

“天黑请闭眼……”唐诗逸想调节一下气氛。

“唐诗逸！”郑秀妍低声呵斥了一声。

“好好好我闭嘴……”

刘恋叹了口气：“问吧。”

“Bist du Iris？”(你是不是Iris？)郑秀妍用了德语。

“Ja.”(是。)刘恋回答得很干脆。

“Wissen sie, dass du Iris bist?”(她们知道你就是Iris吗？)

“……”刘恋没有立刻回答，这题超纲了…

郑秀妍能问出来这个问题，能在于文文生日这天来这么一出，看来早就对眼前四个人起了疑心。

“你不用回答了，你的迟疑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郑秀妍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起身去开了灯，另外四个人因为突然的光亮而皱了皱眉，只见郑秀妍双手环抱，背靠着门，看着四个人。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刘恋不解。

“想听听我的猜测吗？”郑秀妍没有直接回答刘恋，而是看着四个人说。

另外三个人看向于文文。

果然……郑秀妍又证实了一点……

于文文朝着郑秀妍点点头。

“刘恋，你卡包里的白卡，应该和于文文的是一样的，出自同一个机构，我猜应该是航天局的核心部门。于文文现在是航天局的人，你一个北航能源与动力工程系的副教授为什么也会是航天局的，我本来一直没想通，直到你前几天发了那封申请实验室的邮件，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一起共事的一个人。”郑秀妍开始了她的极限推理。

“你真的对关键信息过目不忘……”刘恋意识到是自己惯用的邮件语言和格式出卖了自己。

“如果你就是Iris，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和导师在NASA做项目的事，为什么你一个能源与动力工程系的副教授会加入航天局的核心部门，因为你就是当年Abel在中国的学生，同时也是A类计划的人，你之前的研究领域和我的一样，在无数个实验日里，我们一直有邮件来往。”

“嗯。”刘恋无法反驳。

“但我有一点没想通，你们四个，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于文文和刘恋我可以理解，都是和航天领域有关的。那唐诗逸和朱洁静呢，你们和于文文都不是一个军区的，一个北部一个东部，也本身和航天没啥关系。”郑秀妍看向于文文，她在向她要答案。

“因为你。”于文文也没有任何隐瞒：“因为唐诗逸和朱洁静是你的朋友，才会被找到，和我还有刘恋一起，我们四个人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为了让你能够重新回到深空探测动力推进系统的研究上，并且确保你不会回到NASA。”

“我不会回NASA。”郑秀妍先否定了这一点。

“所以，你准备好了？”于文文趁机追问。

“我如果没准备好，就不会现在和你们摊牌了。”郑秀妍说着转身打开了公寓的门：“但关于Abel的事，我只想先和于文文说。”

她向另外三个人下了“逐客令”。

于文文站起来走到郑秀妍身边，对着两外三个人说：“不好意思，只能请大家先回去了。”

“不用不好意思，今天寿星最大。”刘恋走过去拍了拍于文文的肩膀：“拖鞋要留给你吗？”

于文文勉强笑了下：“不用，我谢谢你。”

“那我们先走咯，杰西。”唐诗逸和朱洁静边换鞋边看着郑秀妍。

“嗯。我没生气。”郑秀妍知道她的两位好友是想确认她的情绪。

送走了三个人，于文文和郑秀妍谁都没有先开口，倒是默契地一起收起了桌子，等收的差不多了以后，郑秀妍拿着两人的杯子和剩下的起泡酒。

“我们，去哪里聊？”

“二楼露台吧。”于文文指了指楼梯：“你先上去，我一会就来。”

郑秀妍走往露台的途中，路过了于文文的房间，门虚掩着，她很想进去看看，但她知道，还不是时候，露台不大，但看得出还是有被布置了一下。

郑秀妍把酒杯子都放在户外桌上，走近架在露台边上的一台天文望远镜，她一眼就认出，是德国的品牌“LEICA”，她抬头看了天空，学校这里的街灯不是特别厉害，今天的天气，肉眼还是可以看到一些星星。

11月初，北半球开始进入最佳观星季。

郑秀妍一边调试着望远镜，一边把眼睛放在目镜上观察，虽然以前在NASA的时候，有和同事学过怎么调，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会调吗？”于文文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

郑秀妍吓了一跳，抬头差点撞上于文文的下巴，她一定是太专注了，才没注意到于文文的脚步声。

于文文从郑秀妍的身后伸出两只手，调试着望远镜：“现在这个点，东南方向，应该可以看到猎户座，你送我的星云图，就是马头星云的。”

郑秀妍被包围在望远镜和于文文之间，她大气都不敢出，就怕被于文文发现自己的心跳已经完全不规律了。

“好了，你试试？”于文文指了指目镜。

郑秀妍假装不在意地说：“我就看看。”然后低下头，凑近目镜。于文文站在一边，浅笑着，看着郑秀妍。

“哇，真的好漂亮。”郑秀妍下意识伸手想拍一边的于文文，接过手打了个空。她抬起头，于文文是站在另一边，那刚刚自己的样子，都被她看到了？

“嗯，是很漂亮。”于文文看着郑秀妍，是很漂亮。

郑秀妍被看的有点不知所措，走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酒，想再给于文文倒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没事，倒吧。”或许今晚，酒精会是一个不错的调和剂。

郑秀妍把杯子递给于文文，再用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于文文的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你这是，要壮胆？”于文文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郑秀妍咽下口中的酒，靠着栏杆，看着楼下的街道，有人在遛狗，有人在遛小孩，于文文单手撑着露台的围栏墙，另一只手晃了晃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以前在NASA的时候，我很喜欢从休息室里往下看，总觉得街上的人来人往，都踩出了生活的气息。”郑秀妍开始娓娓道来。

“嗯。”于文文认真地听着。

“可是，我们在NASA的第三年，Abel就突然终止了和他们的合作，连夜带着我和团队的其他人，离开了美国。”

“嗯。”

“没有人知道原因，Abel也没有和我说。但我知道，在离开NASA之前，我们的实验已经取得了很大的突破。”

“嗯。”

“后来，回德国没多久，Abel就把实验室从慕尼黑搬到了海德堡，原来团队里的很多人，都被他解散了，只有我跟着一起去了海德堡。”

“嗯。”

“再后来，他有一天告诉我，他在中国的北航新收了一个A类计划的学生，Iris。从那天起，Iris加入了我们的实验，和我们一直保持着线上联系。”

“嗯。”

“我们很默契，那时候我还一直想着，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妹。没想到，我其实回国没多久就见到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郑秀妍说到这里，冷哼了一下。

于文文听到这里，想到了刚才郑秀妍在黑暗里的试探。

没有等来于文文的“嗯”，郑秀妍侧目看了一眼于文文，她的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了？”侧过身体，她半倚着栏杆，面对于文文。

“……你刚才会去拿蛋糕点蜡烛，只是为了关灯之后，可以隔开我们的眼神问话？”于文文说完眨了眨眼，看向郑秀妍的目光有些闪躲。

此刻，郑秀妍看到了很不一样的于文文，从认识到现在，她总是对自己的正在面对的事情尽在掌控，无论是在部队的时候，面对新学员的严肃和专业，还是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从容和详尽，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轻易超出她的能力范围。

可现在，自信如她，竟也有不敢听的答案……

于文文并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惴惴不安是怎么回事，可能是郑秀妍捧着蛋糕走向自己的样子太美好，她才会害怕，那一刻的光景，是假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让她在郑秀妍那里，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于文文……Kelly…”郑秀妍轻唤着于文文的名字：“你看着我。”

听到郑秀妍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已分辨不清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才让她觉得心底痒痒的，这已经是今晚第二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郑秀妍。

“我对你，都是真的。”这是第一次，郑秀妍主动看向于文文的眼睛，她顿了顿又开口说：“但你呢？”

“我也是。”于文文没有犹豫，立刻回答。

郑秀妍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反应，于文文知道，光说还不足以让她相信。

“你等着，我也有东西送你。”

“你生日，有东西送我？”

于文文说着从露台去了自己的房间，等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和手里都多了件外套，她走到郑秀妍身边，把自己的外套给郑秀妍披上，郑秀妍闻到了熟悉的皂角味，然后于文文又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要送郑秀妍的东西。

郑秀妍一只手接了过来，是一封信，她来回翻看了一下：“这是什么？”

“给你的，你可以打开。”于文文示意。

郑秀妍放下酒杯，打开了已经有点旧折痕信封，抽出里面唯一一张信纸。

“Leading her back to the initial way if necessary…”（必要时带她回到最初的路。）

信上，只有这一句话……郑秀妍认出了这是Abel的笔迹。

郑秀妍还震惊于手里的信，于文文缓缓说道：“其实，我已经想好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即使你没有要和我做交换的打算。”

“怎么可能…”郑秀妍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不可能啊……于文文，你怎么会有这封信，你什么时候……”

郑秀妍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已经可以尽量情绪平稳地把往事道来，可在见到Abel亲笔信的内容后，她那自以为控制住得情绪，又开始出现起伏……

“这封信，是2016年Abel去世不久之后，我收到的。”

“不可能，呵……”郑秀妍低着头，冷哼着，喃喃着，捏着信的手越来越紧。

“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文文按着郑秀妍的肩，她怕下一秒，眼前的人就要彻底崩溃。

“于文文……”郑秀妍仰起头，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你知道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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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冬天，德国海德堡的内卡河畔，树枝都光秃秃的，还没冒新芽。实验室里，Abel正穿着实验服，检测着实验设备的数据预设定，突然身后传来大力开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郑秀妍清凉的嗓音：“Abel！为什么？”

Abel背对着郑秀妍，整个人暗淡了一下。

“啪！”郑秀妍把最新的顶级期刊一把甩在实验桌上，她需要一个解释。

“没有为什么。”Abel转过身，看着郑秀妍。

郑秀妍根本不可能接受得了自己最信任的导师，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吼出来。

“为什么你发表在期刊的论文，没有二作，我不是你的二作吗？还有，为什么最后参与实验的团队名单里，也没有我的名字？我是违反了哪条实验室守则，你要这样对我？”

“Jessica，没有为什么，这世界有很多没有办法解释的事情。你往年发表的论文，已经足够你博士毕业了。”

那时候的Abel，已经可以用中文流利的交流了。

郑秀妍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导师的一些事，她变得不清楚了，就比如他什么时候学的中文，他为什么要学……

“这不是毕不毕业的问题，Abel，从我们在NASA到回德国，这个实验，一直都是我和你一起做的，你敢说如果没有我，这个实验还能进行的这么顺利？现在你这样，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郑秀妍可以接受任何人对她做如此行径，但Abel不行。她一直很仰慕她的导师，如师如父。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曾在自己的学术道路上提供无数帮助和启发的人，在最关键的一次论文发表上，剔除了她的名字。

“我认为我身为实验室负责人，你的导师，不需要凡事都向你做出解释。如果你没有办法调整好自己，那么从今天起，你也不用来实验室了。”

Abel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满脸都是对郑秀妍的失望，就好像她的兴师问罪出于无名。

郑秀妍看着眼前人，摇着头，她好像不认识他了，在今天以前，他从未用自己的导师身份压过任何学生，可现在，连个理由都不给，直接摆出了导师的姿态。

最终，郑秀妍选择了离开。她离开了Abel和他的实验室，也停止了所有的相关研究。以她当时的进度，已经可以提前博士毕业。只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新年伊始，她博士可以毕业的通知，和另一个震惊学术界的新闻，一起来了。

“Abel Klaus涉嫌学术造假。”

郑秀妍彻底崩溃了……她曾经的学术信仰，不止背叛了她，还背叛了他们日以继夜付出的研究领域。可她还没来得及再鼓起勇气去当面质问她曾经的导师，就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葬礼上，人们都在说，Abel是因为无法忍受学术造假对他的打击才选择自杀的。

Abel去世后，他的实验室随即关闭。没过多久，郑秀妍的博士顺利毕业，她选择回国。离开之前，她又去了一次实验室，看着曾经奋斗过的地方，仪器设备都在，就连白板上的字都没有擦掉，但却物是人非。

回国后，她陆续投了几个学校的讲师，想找一个和曾经研究领域搭边的专业进行授课，最后北航选择了她。

她也是在进北航工作的时候，“认识”的刘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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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可以做出这些事以后，还给你写信。是谁把我推开的？是谁毁了我的信仰？”郑秀妍的情绪越发激动。

于文文能感觉到自己此刻对郑秀妍的心疼，已经远远超过了紫金山那一次。原来这些年，她一直背负着这样的过去……那也难怪，每次提到，都会让她再痛一次……被自己的信仰背叛，又怎么可能可以轻易重拾……

“可是……”于文文虽然很想安慰郑秀妍，但有些事，比单纯的安慰，更重要：“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Abel的死吗？”

郑秀妍带着哭腔抖了抖肩，于文文真的好奇怪，她这是什么奇怪的套路。

“我所认识的Abel，就算会背叛你，也绝对不会背叛他自己的信仰。”于文文继续说着。

“于文文，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你告诉我好不好……”郑秀妍哭着乞求。

于文文从未见过郑秀妍现在的样子，像一个受了惊的小猫，浑身在抖。她没有再压抑自己的心疼，抱住了郑秀妍。

好暖……郑秀妍的世界，突然充满了于文文的味道……

“郑秀妍，不是所有的欺骗和隐瞒，都带着恶意。就像我，我对你，从来没有恶意。”于文文轻拍着郑秀妍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郑秀妍听懂了于文文的这句话，像是在为Abel开脱，也像是在解释之前自己的种种行为……此刻抱着自己的于文文应该并不知道，出事之后，还从未有人抱过自己……她没有向任何人完整地说过这件事……每次有人提及，她总是用歇斯底里将他们推远……

不知过了多久……在于文文怀里的郑秀妍渐渐平静……

郑秀妍好像没有体会过这种，别无所求的拥抱……她能感受到于文文的拥抱，带着耐心和安慰……就好像自己如果一直无法平复，她就会一直抱下去……

“等你考完研究生考试，我们去一次德国吧。”郑秀妍缓缓离开于文文的身体。

“好。但我需要递交申请。”于文文没有问原因，就直接答应了。

“你就告诉你的领导，在德国的实验室里，有当年实验的关键数据。”郑秀妍伸手抹了抹眼泪：“等到了那里，你再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现在，我累了，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好。”

因为喝了酒，两个人只能步行回北航。一路上，郑秀妍披着于文文的外套在前面走着，于文文就在半个身位的后方跟着。等到了宿舍楼下，郑秀妍也没回头和于文文说话，而是直接往宿舍楼里走。于文文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打算目送她到看不见为止。

就在郑秀妍踏上大门口的最后一个台阶后，她转过身，对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于文文说：“于文文，你还欠我四十三次日出。”

于文文看着郑秀妍，笑了。这才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