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园快步出来,我打车前往协和医院。
半路上接到了顾茜佳的电话。
她已经顺利与顾弟弟的爸妈会师北京,返回家后中却不见我的身影,甚是牵挂,于是致电一个前来查岗,“大晚上的你不好好在家等着看好戏,跑到哪里去疯了呀?赶紧回来,好戏马上就要登场了。偷偷告诉你,我老叔这次来的时候带了根一米长的牛皮皮带,某人的小屁股要遭殃咯。”
顾茜佳的语气透着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
这样真的好吗?
“你们关上门解决家庭内部矛盾,我这个外人在场不太合适,大家都会很尴尬的,所以我很明智的避开了,给你们留出绝对的空间把问题解决,是不是很贴心?”我和她僵硬地开着玩笑,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看向车窗外。
距离医院越近,我就越发不安,心跳的速度加快,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我无数次想开口请司机师傅掉头,但又不想这么轻易的放弃。我不远万里,漂洋过海赶回来,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如果此时放弃了,那么我之前所有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吗?
满脑子都是纠结,自然也没精神再去应付顾茜佳的家长里短。
“喂!喂!喂!”久久得不到答复的顾茜佳不满地抗议起来,“你是遇到了什么宇宙无敌大帅哥了吗?跟老娘通话的时候居然还敢走神,信不信我烧了你铺子!”
我猛然回神,急忙应答,“在呢,我在呢。”可是嗓子却越来越干,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没事儿吧?怎么感觉怪怪的。”最了解我的顾茜佳立刻察觉出异常,她口气难得正经,担心地问道,“没出什么事儿吧?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我镇定了一下心神,考虑了片刻才决定向她坦诚相待,“我在去医院的路上。”
“医院啊……”顾茜佳先是吃惊,随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她沉默片刻,很快就调动情绪鼓励起我来,“你早就该这么做了,做事犹豫不决,拖拖拉拉的。做得好,真棒!我为你骄傲,真想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赞美和表扬的口气像是在哄一个幼儿园小朋友,让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决定回头请你吃大餐。”顾茜佳声音格外轻快,像是四月明媚的春光。
她能通过我的语气察觉出我的不安,我又怎么会听不出她语气中如此明显的鼓励呢?
我安心很多,心情很好地和她扯起了闲话,“大餐是有多大?”
“额……能补偿你所有痛苦的那么大……”上帝在创造顾茜佳的时候一定格外用心,所以她才会兼具天使与恶魔两种性格。阳光又阴暗,泼辣又温柔,像是一盘蜜糖炒辣椒,明明那么截然不同,却又异常的相形益彰。
这家伙煽情实在太催泪。
我情不自禁的鼻子一酸,觉得欣慰极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顾茜佳那头已经心急火燎地嚷道,“哎哟,这边批斗大会开始了,牛皮皮带已经甩开了,先不跟你说了,我去看热闹了。”
“记得给我实时转播!”在电话还没挂断之前,我急忙喊了一句,也不知道顾茜佳听到了没有。
快到医院时,出租车陷入堵车的洪流之中。
什么都可以变,北京的交通永远不会变。
闲来无事的司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哎,姑娘,听你口音是地道的北京人吧?这是要去医院探望家人呀?”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爷爷还算我的家人吗?
我们曾经是最最亲密的家人,是可以为之奉献一切的关系。但自从父母离婚,我就单方面隔绝了他们的存在。
我不想承认他们,更不想承认自己。
司机在倒视镜里一脸期待地望着我。
我被他看得尴尬,思虑了良久还是忍不住回答道,“是的。”
他一定不知道这个回答我用了多大的决心。
“严重吗?”司机大叔因为职业关系,跟谁都能侃上几句。听我接话,立马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现在这人的身体也太脆弱了,动不动就生病住院,哪都也没有医院生意好。这医院住一天得不少钱吧?哎哟哟,以后穷人都没法看病了。”
车流一点点向前,车子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医院的侧门。我付过车费下了车,站在医院门口一脸茫然。
要进去吗?
如果父亲和那个女人也在,我要怎么面对他们?
如果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孩子们都围在爷爷的病床前,我该对他们说些什么?
想象中的重逢不该是这样的,最起码不该是现在这样。我应该换一套隆重精美的衣服,好好地打扮一番,惊才绝艳地出场,我要用这些证明这几年我过得很好。
离开了余家,我过得更滋润了。
我太需要这些外在的东西来满足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虚荣心了。
可我现在皮肤干得像是非洲贫瘠枯裂的土地,一天颐和园的行程下来让我披头散发、灰头土脸。
我怎么能用这副嘴脸去见那些舍弃我的人?
让他们看我的笑话,觉得我更可怜了吗?
脚下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迈不出一步。
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走过,他们或忧心忡忡,或谈笑风生,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耳边,我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我本能地将手伸进兜里抓药,却发现药瓶留在顾茜佳的家里,根本没有随身带出来。
我瞬间有些心慌,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转身就想逃跑。
砰。
因为没注意到后面来人,我直接和她撞了个满怀。对方是个中年妇女,被撞得‘哎哟’一声,不满地嚷了起来,“你个小姑娘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呀?”
“对不起。”我低着头,闷声道歉。
妇女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嘟嘟囔囔一脸不满地走了。
我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医院门口,像是一尊石像般一动不动。
就这么逃走,我是真的真的不甘心。
我背井离乡选择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重新开始,那些艰难险阻的路我都咬牙坚持,我割舍了那么多回忆,我把大好的年华用来治愈伤口,我做了这么多努力,只是想要直面过去。
我想要自己进步,要自己成长。
我想要过去认识我的人再见到我时会发自肺腑地说一句——“余季,你真的比以前好太多了。”
说我虚荣也好,说我画地为牢也罢。
我太需要一场毫无悬念的胜利给自己来一次神清气爽的扬眉吐气。
只有那样我能才能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
我想听到各种各样的肯定。
可直到此刻我才发现,那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的强大。没有所谓的进步,这些年我一直停步不前。所以重逢没多久庄烨就批评我仍旧是老样子,顾茜佳也会说我没怎么变。
顽固不化。
他们没看到我的努力,否定了我这五年来的所有价值。
原来从父母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死胡同,那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去。
我的人生彻底毁了。
我不甘心。
我想做出一些改变,可到最后……却发现那也不过是无力的瞎折腾罢了。我就像一只被关在闭塞空间里的蛐蛐,无论怎么蹦跶,都是别人眼中打发时间的玩乐罢了。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彻底傻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慢悠悠地凑到我身边,谨慎地捏着嗓子问,“小姑娘,是不是检查出什么不好的毛病来了?哎哟,我告诉你哦,这种大医院就是骗钱的地方,根本治不好病的,我认识一个神医,医术不得了的呀,你跟我走,我请他帮你检查一下,保证药到病除……”
是不是我失魂落魄得太过真实,所以才引来了传说中的‘医骗’。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连话都懒得说。
‘医骗’吓得退开一步,还是不忘向我推销,“神医开得都是中药,对身体没有任何副作用的,你这样的症状大概吃一两副就没事了呀……”
“滚!”我忍无可忍,向她爆出一声愤怒的大吼。
‘医骗’被彻底被震住,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很想发泄,想大声尖叫。但所有的声音都凝固在了嗓子处,我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来。
我转回过头,望着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怔怔发呆。
我觉得精疲力竭。脚下轻飘飘的,仿佛陷进了柔软的云朵中。
我彻底失去了力气。
连和过去对峙、争斗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放弃了,我这辈子算是彻底的完了。
我的要强、我的自尊、我的争气、我的洒脱,全都是狗屁。
我就是一个失败者,这是既定的事实,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它深深地刻在我的骨髓里,即便开膛破肚也不会消失。它将如影随形,紧紧地跟黏着我一辈子。
我放弃了,就这样吧。
我勉强支撑虚无缥缈的身子漫无目的地走,似乎根本没有出路,也没有目标。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也没地方可去。我身边有形形色色的路人,却没有一个人为我停留,他们都那么着急,形色匆匆。
我觉得有些恍惚,想吐。
我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扶着路灯无力地干呕起来。我吐不出来,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痛苦从内心深处向外翻涌,折磨着我每一寸肌肤,每一颗细胞。
我在路边坐下,靠着冰冷的墙壁出神。
直到——空气越来越凉,身边的影子越来越少,周围的声音都变得空旷遥远起来。
我似乎进入了一种近乎昏迷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电话响了起来。
我麻木地看着屏幕,上面闪烁着庄烨的名字。
我不想接,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周而复始。庄烨执拗的性子始终没有变,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做成的事儿,就没有他完不成的。
我认输了。
我投降了。
我败给了自己悲惨的人生,也输给了庄烨。
我无力地抓起电话,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庄烨的语气明显有些焦急,“余季,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哪里?
我茫然地望向四周,发现这里是一条漆黑的小巷子,只有一盏路灯昏暗地亮着。
“余季,你能听到我说话吗?”隔着电话,我能听到庄烨粗重的喘息声,他似乎真的很急,急到有些失去理智了,“余季,你还好吗?快回答我的话。”
我感觉他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已经模糊到快要听不到了。
“余季!他妈的!”庄烨心急如焚地爆了句脏话,“余季,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是呀,我在哪儿呢?
“庄烨……”我找回了一些精神,虚弱无力地回答他,“我在地狱里,我好难受……你骂我吧。我狼心狗肺,我不是人……我……我不想活着了,活着太痛苦了……”
“余季!”庄烨吓了一跳,凄厉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不骂你,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说你的。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就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我让你发泄,让你随意处置好不好?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
庄烨的声音那么焦急,焦急到带了哭腔。
庄烨,你有什么错呢?
就算有错,也都是我的错呀。
谁让我不是一个男生呢?如果我是一个男生,是不是父亲就不会搞外遇,他和母亲也不会离婚了呢?
都是我的错。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手机的重量变得无限大,我再也抓不稳拿不住,一点一点地将它从手心里滑了下去。
我终于再也听不到庄烨的声音。
这世界死一般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