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剧痛戳透了神经网络。
我定定地看着凌云。事实上我完全无法行动,我被拘束在僵硬的躯壳里,只能看着他。
难怪前面那些接受赐福的人都未表现出挨痛的反应,就像现在的我,外人看来大概也只是平静冷淡的态度。
我忍耐着,等待那阵痛苦过去。
据我对他人的观察,这种赐福应该不会持续太久。可身处痛苦之中,时间熬得比在外界的感受更为漫长,似乎永无止境。
我想象着那些如电流般密密麻麻连绵不绝的痛苦,是如何打开我的经络关窍,供给我力量。
可那只是幻想。
唯有痛苦是真实的。
这真的不是某种骗局吗?
我好似已脱离了身躯,像云朵般漂浮在无法自控的身体上,感受到自身无所定形,向外辐射出无助的情绪。
我又被迫透过自身的视野,望着凌云那深渊里埋藏着太阳的眼睛。他真的为我所控了吗?他“爱”我吗?
我感受到,自身的情绪在波动中,仿佛正在某种磁力下,与他那庞大的、不可理解的心思纠缠起来,那些■■,那些呓噫,那些■■■,那些「锟斤拷……
(她猛然站起身来,触电般地将■■的末肢拍开。)
(她是葛换
不,我是子涵。
我像逃亡般惊恐仓促地撤回自己的情绪,重新将自己外放的思维包装为一个封闭的整体。
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站着的。
凌云仍坐在我的面前,已被我甩开了手。
那些痛苦已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如获新生般的轻松感觉。
我终于能够明白那些接受完赐福的人们为何都精神亢奋,那大概就像是刚吃过地狱辣椒又迅速解除了后遗症的爽感。
然后,我再次想到,刚才,我似乎,很不礼貌地甩开了凌云的手。
凌云面色依旧沉静,就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能力增幅。
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光珠子已经被消耗完毕,灰烬从他的指缝中散落出来。
凌云又问,“你的能力?”
我用全部心神回避着与他的精神再度接触——那种磁场依旧存在,但好像是可以由我控制的。
或许刚刚那阵该死的接触不该怪罪他,而是出于我的失误。
凌云像是没有察觉刚刚的接触,又或者他有所感应,却还未清晰地将其与我联系在一起。
毕竟,与他那庞大的知觉相比,我的精神过于渺小了。
大象如何能察觉蚂蚁的啃咬?
所谓的赐福就这么结束了。
我暗暗发誓,得另外找个对象来测试自己的能力变化。
在凌云身上做实验,实在是太过危险了。
不知是否受到了赐福的影响,在之后的睡眠中,我做了许多混乱的噩梦。在地底挖掘。在天空飞翔。我看到极地与岩浆。我看到深邃的太空。我听到五花缭乱的寒冷。我摸到色彩斑斓的嘈杂。
我梦见了纷纷乱乱的呓语,无数的碎片从我的五感中贯穿而过。
我浑身冷汗地从梦中醒来,某个从梦里采撷到的场景,定格在我的心头。
是吞光者。
我看到它卧伏在四号基地的巢母洞窟之中,姿态古怪,活像个被孩童失手砸落到地上的雪糕球,一动也不动。
它的所有附肢都紧紧地贴着地面。
不知为何,我在梦里突然非常笃定地意识到了,某件我先前未曾察觉的事实。
我前不久去那里时,曾遗落了几根发丝。
我的梦里是吞光者,我的梦外是凌云。
醒来后,我毫不意外地感知到了近在咫尺的情绪。
我不想知道凌云在做什么。我怀疑他是不用睡觉的。
我装作不知情,强迫自己再度入睡。
那个噩梦成了征兆。
次日,我在跟随探索队进行的途中,察觉到了吞光者的情绪。
那些情绪毫无疑问来自渴爱的怪物,比上次离别前更加激烈,翻涌着痛惜、怨恨、焦渴,像是一锅沸腾的浆糊。
它就在附近。
……它为我而来。
我第一时间转头,去看走在队尾的凌云。
他神色平静地与我视线相接。他情绪中近似于人类的那部分里,纠缠着轻微的困惑和犹豫,可我知道那情绪已经持续好多天了。
他情绪中仅有的波澜绝非为眼下的情况而起。
我不知道他是未曾察觉吞光者的到来,还是尽管察觉了,也未将这样的情报放在心上。
我慢慢地扭开脸,不想暴露与吞光者相关的事情。
吞光者未必会现身。
如果怪物也有自保的理智,它就不该现身。
我不希望它现身。
假如凌云从吞光者的举动中意识到了我的能力,看到了它被“爱”操控后的愚蠢,他或许会重新审视我将带来的威胁。
可是,我能感到吞光者越来越近了。
当我感应到它的情绪突然发生极大的波动时,我知道,它一定是已经看到我了。
我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却找不着它在哪里。
队伍中其他人没有异动,凌云也没有发布任何命令或指示。
吞光者藏得很好。
我背负着漆黑的人形,慢慢调整自己在队列中的位置。
具体来说,就是尽可能远离凌云,为他与怪物间可能发生的矛盾留出缓冲空间。
那阵情绪的峰值转瞬即逝,之后就没有什么波动,沉着又痛苦,像是藏在三尺冰封下的潜流。
我心想吞光者大概是放弃了,可除非确认它离开,我心中的不安就无法解除。
事实上,我只感觉到自己正离它越来越近,甚至几乎与它重合,就像是过去搭乘在它的附肢中摇晃一般。
它究竟藏在哪里呢?
我用光珠子照射周围的岩壁,甚至抬头看向黝黑的洞顶,颇有些杯弓蛇影的感受,心中烦忧难言。
旁边有人走来,好像是先前试图与我分担重负的某位姑娘,她问我脸色为何这么差。
我下意识避开一步,怕与她走得太近会带累她。
我还未想清楚这念头从何而来,就看见她的头颅从中裂开。能吸收光线的黑暗附肢贯穿了她的面孔,鲜红的血溅洒到了我的脸上。
与之相应的,是吞光者的情绪,几乎没有发生任何起伏。
我想起了我在黑湖边分组仪式上看到的那场屠杀。太久未看到它对人类开杀戒,我几乎要淡忘了吞光者那黑暗暴虐的一面。
那情景正在眼前重演。
无数附肢像木桩一样从地底升腾起来,密密地刺穿探索队员们的要害,将他们被撕裂的身体钉向天空。
不过是转瞬之间,我眼前就是一片血液,尸体和黑色附肢的丛林,简直就像是看到了穿刺公的刑场。
原来吞光者就藏在地底,在探索队经过前已设下陷阱。
这是一场以牙还牙的伏击。
我不知道吞光者是从哪些生物那里夺来了用于伪装的新皮肤,但毫无疑问,它是从人类这里学会了潜伏,学会了暴起,学会了如何在一瞬间瓦解剥夺对方的反击能力。
探险队员们拥有各种极为实用的战斗能力,也有多次主动出击狩猎怪物的骄人战绩。
可是,当攻守之势转换时,人类的肉躯太过脆弱了。
我犹记得当初,在黑湖边上,负责分组的持光者就是少有的强化了防御端的能力者,但他也未能从吞光者的愤怒下存活。
不堪一击。
只要失去了先机,人类的其他能力就毫无用武之地。
我知道,我与他们是一样的。
我只不过幸运在,比他们更早发动了自身的能力。
现在,举起了整座屠杀场的怪物从地底缓缓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了附肢,想要像往常般将我捞起。
鲜血淅淅沥沥地从它的附肢上滴落。
我转脸看向队尾。
那具可被称作人类平均值的躯壳,如今已开膛破肚。
在这场突袭中,吞光者以公正态度,同样用附肢洞穿了它。
如果以人类来论,他绝无幸存的指望。
可是,那情绪的阴云始终不曾散去。或者说,风暴将起。
可怜可恨的吞光者,执着向我探出附肢的末梢,似悲似喜地想要捧起我。
我没有顺从它。
有一瞬里,我从那折磨着它的痛苦情绪中感受到了激烈的杀意。
那曾是我极为忧心的现象。
我知道,只要我给予回应,就有极大可能让它打消那样极端的念头。
我可以像过去那样跳上它的附肢,抱着它摇晃,或是,哪怕只是最简单地用手指轻轻敲打它坚硬的外壳,为它轻轻哼一支歌,都能够给予它快慰,重新抚平它的痛苦。
可我只是微微挪身,躲开了那与它的邀请一同递过来的淋漓鲜血。
我用眼睛直视着它的身躯,我用精神直视着它的杀意。
我主动让我的情绪与它的情绪交缠,就像是昨晚我无意识对凌云所做的那样。
我忍受着吞光者对“爱”的**与痛苦,我在自身对暴力的恐惧中无意识地颤抖。在翻涌的情绪潮汐中,我用所有的理智与冷酷对吞光者下令。
——屈服吧。
它是怪物,在思想上原本不配作人类这样智慧生物的对手。
可我早知道,它在这可恨的躯壳下,藏着充沛的情感以及极为卓越的观察学习能力。
我们都有顺从对方的理由,我们都有坚守自我的理由。这终归是一场意志的拉锯战。
胜利的一方将掌控权力。屈服的一方将得到解脱。
这场对决因第三方的插手而告终。
又或者,可视作我的胜利。
因为,直到暴毙之前,吞光者都未能作出它原本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反抗,即,用暴力直接了断地夺去我的性命。
我看着吞光者的皮肤一点点枯朽剥落,彻底失去颜色,像是灰白的树皮,从内部寸寸碎裂脱离。
我曾以为那种遇光既噬的黑洞特性是不可改变的,后来我见过一次它重伤后断尾般留下的躯段,破除了这种迷信。
可眼前的景象仍让我受到莫大冲击。
探索队员们的躯骸因失去支撑而纷纷砸落地面。
吞光者那无坚不摧的皮肤像吹散架的纸灯笼一样化作飞灰,其下的肉质像烧融的塑料般变得焦黑枯萎,融作一滩焦漆,覆盖在血海之上。
最后残留下的唯一物件,是探险队员们曾遍寻不见的能源中枢,如今赫然屹立于血泊之中。
其形状古怪得像是玉器店会摆在橱窗中的摆件,颜色如煤炭般黝黑深邃,又从某些棱角中透出钻石般璀璨的光辉。
某具过于标准的人类躯骸,腹腔被洞穿了桶形的伤口,本该毫无半点生气,却从血海中站了起来。
其步伐受到了重心影响,歪着身体,慢悠悠地走过来,像是一具从容的丧尸。
“他”俯下身体,将吞光者的能源中枢塞到自己的腹腔之中。
尺寸并不符合,可这奇异的材料填补了伤口,撑起了身体。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见过类似的景象,然后想起,我也曾无数次见到,吞光者也是像这样般将战利品装配成它自身的肢体。
——吞噬。转化。组合。搭载。
我看着正向我走来的凌云。
我早知道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我也曾无数次设想过不同的可能性,那些可能性在如今纷纷破裂,只留下血淋淋的真相,横陈于我眼前。
“他”是怪物。
或许,“他”就是一号基地的巢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