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最险峻的一段路后,我们重新回到了开阔平稳的坦途,温度逐渐回升,生物活动的迹象也逐渐显现。
明明是在走入地狱,感受上却好像是回到了自然。
人们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由于来时已经清理过沿途,这次不再有探险和狩猎的任务。
考虑到归程的额外负重,在来时就将那些活做完,无疑是有先见之明的。
新闻主播所说是对的,地底的道路变化很快。
就像当初四足蜘蛛在对抗吞光者时疯狂改造了地底通道,我们这次在路途中的探索和狩猎改变了物种分布和资源分配,那些被调整的生态体系,反过来改变了环境和通路。
短短几天后,那些道路就变得熟悉又陌生。
好在凌云总能准确地指出前进方向,就像是内置了一个指南针,又或是他真的能与周围的怪物共感,知晓附近所有情报。
他情绪稳定地指示人们在复杂的通道中前行。
由于路线有所区别,我一开始不知道自己到了哪,直到看见洞窟中砖石搭建成的房子,还有那些熟悉的水道,甚至走到了曾在黑暗中与大哥他们巡逻过的地方,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了四号基地。
探索队不畏惧怪物,对光亮的运用程度远胜于四号基地。光珠子的光照肆无忌惮地在建筑和道路上晃过。
我看清了当初我们那个侦查小组无数次走过、摸过、猜过、却从没有真正用肉眼看清过的基地全貌。
建筑比我想象的要更丑。
外墙看起来粗糙如毛坯,因为人们在修建时从不介意其颜色和平整度,大多时候都被埋没于黑暗之中。
墙面未抹平的罅隙中堆积着无人在意的尘垢。一些被胡乱堆砌的材料因氧化而颜色暗沉,
但除了这两点外,建筑看起来又比想象中要新。
我想了想,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哪怕潮湿的水道就从建筑旁边穿过,建筑也没染上半点苔藓的斑驳。
需要光合作用的绿苔,在如此黑暗的地底是活不下去的。
这里也没有菌菇。
过往的生态圈已被完全重建。
我思考着这种微小的变化,又想起来当初我受到大面积创伤后,也未患上细菌感染。
护理人员从未给我进行伤口消毒,或许不止是因为物资缺乏,也有更深认识到某些现象的理由。
当我回想着那时在四号基地的生活时,凌云已经引导众人穿过漫长的甬道,来到了我所熟悉的集会所。
集会所的氛围一如往常。
虽然当初决定离开时义无反顾,可现在我却有些怀念那几日里枯燥平实的生活了。
等待换班的矿工们转头看向走入大厅的探索队员们,有部分人的脸上显现出新奇的情绪。
我模糊感觉到,集会所里是有新面孔的。看来四号基地新人不足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
兰姐还在这里。
无论是当初基地遭遇困境时,还是在如今这雨过天青的境地里,她都没什么变化,情绪内核稳定得可怕。
或许她支撑了这么久,也不再在乎失败,就像她所说的,只是顺从了活着的本能。
我比以前任何时刻都更能理解她。
只在看到独自站在凌云身侧的我时,兰姐神色微有些复杂,但也很快调整过来。
她走过来,主持货物交易。
空间能力者将成山的物资倾倒出来,堆在集会所中。
兰姐没有清点物资数目。
用来交易的光珠子是事先储备好,在某个格子中单独存放的。她将那满满一格全数交付给探索队。
看来这种交易,在分基地这边是不计物资多寡的,每次都定额包干,买断探索队一次外出的收获总量。
我在废墟中探索时还不知道这种制度,但也并未感受到队员们有明显的松懈。
看来队员们努力探索挖掘物资,不太是为了争取更多酬劳,更多是出于援助同胞的人道主义精神。
我对这只管理混乱、思想矛盾的队伍稍稍生出了些好感。
可我刚开始这样想,探索队员就为光珠子的具体分配,以小团体为单位争吵起来。
在平均分配的基础上,总有人想找借口拿得更多些。
当初没有哪个人浪费时间进行物资分类,而到了争辩的时候,人人却都记得很清楚,自己努力挖出了哪些高价值物品,是理应多拿部分酬劳的。
我出力不算太多,没有亮眼的成绩,更没有小团体的庇护,估计只能拿到最基础的一份酬劳。
我无所谓,眼看着他们吵嚷。
兰姐交出光珠子后,也不管探索队员们的内部分配。
她向我走来,却在凌云面前停下,汇报四号基地的情况。有那么一件稀奇的事情,四号基地的巢母可能死了。
兰姐带领我们来到曾经那座洞窟。
我曾见过的那庞大的银湖已经消失了。
同样不见踪迹的还有当日那位阴影的主人。
或许还有它的子嗣。
因为来时的一路上,我都没有听到什么哒哒哒哒的声响,那种愚笨的抱团的生物似乎已经完全绝迹了。
我还记得那些四足蜘蛛极易驯服,喋喋不休。
虽然就是它们轻易夺走了小妹他们的生命,可它们在最后留给我的印象却似乎是很弱小的。
我为此感到可耻和可悲。
洞窟比过去黯淡得多,曾经那堆积起来光辉璀璨的珠堆,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一些,填在凹洼处。
取而代之的,是骨骸交错的杂物堆,看起来阴暗又狰狞。
我一看到这些,就知道是谁战胜了曾经的巢母,是谁占据了这里。
在兰姐的口中,这里却似乎是没有新主人的。
她只知道巢母在某日失踪,可能有怪物经常来此光顾,偷走人们照例补充的光珠子,之后还会留下垃圾。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作案者。
不知是否那些遗失的光珠子喂饱了周边的怪物,基地在失去巢母后,仍旧保持着安宁。
人们甚至感觉到,附近怪物的生态密度和活动频率有所降低。
我莫名感觉到浑身发冷。
我不知道当时负伤严重、断尾求生的吞光者如今是否已经完全恢复。
从它与四足蜘蛛巢母的战斗结果来看,或许它变得比最初送我回基地时更强了。
不,或许那时候的它以为救治我方法掌握在四足蜘蛛巢母手中而不是人类手中,就是有意要留巢母一命?
我的思绪飞速转动着。从那座消失的光珠子堆来看,吞光者的消化能力可要比四足蜘蛛巢母强大得多。
若能量吸收效率与实力成正比……
我下意识看了眼凌云。
他那不可理解的非人情绪,在此时难得涌动着,搅得试图共感的我一阵恶心难受。
我侧头干呕了一下,听到凌云仍旧平淡无波的声音,“这里有新巢母了。”
兰姐的诧异很快就平复了。她问四号基地是否需要为迎接新的巢母做什么举措。
凌云回答说,不用理它。
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我知道兰姐肯定会很疑惑,为何新的巢母不坦坦荡荡地接受供奉,从不在人前展露形迹,像是躲避日头的影子般避开人类的视线。
那是因为上次的遭遇战后,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当看到那熟悉的肢骸堆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试图感知那个熟悉的狂躁痛苦的情绪,却一无所获。
我在那空荡荡的寂寞里感到庆幸。
我不敢想象,若在这里与吞光者重逢,它会做出些什么。
事情解决后,探索队在四号基地休整一宿。
当看到梅姨来带路时,我就知道她会安排我住在哪。
我曾经的那处房屋果然还留着。
当初走的时候,我带走了自己的财产,归还了公共用具,屋子一度空荡荡的。
现在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里还留下了记忆。好的坏的都有,终归是让人怀念的。
自从被带入探索队后,我太久没有独处过了。
梅姨布置的生活用品还在老地方。我擦完身,感觉浑身清爽,像是终于从重重污垢中透过气来。
这时,我听到有人敲门。
我愣了愣,瞬间有太多旧事的影子从眼前晃过。
我几乎以为打开门后能见到那三个人连贯走进来,为首的那个会用成熟温和的语气和我打招呼。
很快,我想到,应该是梅姨来找我。
站在门外的人是兰姐。
她开口叫我子涵的时候,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我太久没用这个名字了。
我请她进屋坐下说话。
我见过兰姐很多次,其实我自觉和她之间,没有像我和梅姨那样熟。
毕竟梅姨常来照顾我的生活,也与我有过重要的单独交流,但我和村长,除了初见时的那次谈话,在后期所有与她的交流里,我都是任由大哥做代言人的。
她入座后,提起了我留在集会所的漆黑人形,白日时她就见过我背负着那孩子。
她说,最好不要将精神寄托在其身上。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说,也不要寄托在别的事上。
我知道她是让我不要太依赖外人、外物。
会给出这种建议的前辈,都是推心置腹才肯说这种话的。
我嗯了一声,屋内的氛围稍微缓和了些。兰姐又问起我在外面过得如何,有什么需要解答的困惑,是否缺少物品。
我不知道她为何在此时这么关心我,我从来不怕冷场,很直白地问出来。
她顿了一下,低声说,你一向活得那么用力。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形容,我只能猜,如今在我身上,或许表现出了什么让她觉得担忧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