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她一个精彩的最后一夜?
这天夜晚,他带她去看了佛朗明哥。
这是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舞蹈,以脚踩地做出繁复而扣人心弦的韵律。
余乔意带她去的是一个小酒馆,两人在第六排就坐,正对着戏台。他给自己和孟小心分别点了一杯sangria,是这里的特色果酒,昏暗中看着是幽红,灯光一打过来又变成浅浅的玫瑰色。她喝了一口,酒劲很冲,满腔的沸腾。
酒馆里的灯突然全灭了,人群也在顷刻间安静下来。
幕起。
三个穿着紫色长裙的女人出场,她们的发间和手腕扎满鲜花。她们摇动着自己大大的裙摆,朝下面喊着孟小心听不懂的西班牙语,舞了起来。
手中的响板追随着舞步铿锵点点,她们的四肢奔放,一时间孟小心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三个吉普赛女郎更热情的女人。
四周的大叔们也用手拍着鼓面,合唱了起来,大家都是如此畅怀开心。
“真好看啊。”她瞧着女郎们出神道。
“这才是刚开场,后头的更好看。”余乔意抿了一口酒道。
是吗?
等到后头的舞出来了,孟小心觉得他说得一点也不错。
约莫过了三四支舞,三个女郎换做了一男一女,女的穿着鹅黄的舞裙,上头是黑色的波普圆点——裙子也不再有长长的裙摆,而是如鱼尾一般收起来。举臂,扭躯,男舞者则环绕在她外围,他们动作一直,有时候甚至让孟小心产生幻觉,觉得他们已经同枝连根,她融入了他,他也深深嵌入了她。
但两人的动作再一致,再交融,他却从来没有触碰到她,她也从没有挨到他的身体,哪怕是玉葱指尖施舍般地一点。
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仿佛终身相依,却又永远分离。
灯光打在两位舞者脸上,令孟小心骤然一惊。
“为什么他们的肢体动作这么热情,表情却好冷漠?”她不敢说得太过:因为他们的表情不仅是如此冷漠,甚至……如果孟小心有胆量的话,她会用痛苦来形容。
但是她不敢。
“为什么?”余乔意手里拿着酒杯,却一直不喝酒,只是出神地望着台上,又仿佛穿透了舞台,望向的是远方迷茫的一点。他就这么眼神空洞地道:“因为爱情是一只不羁的鸟儿,任谁都无法驯服。”
“什么?”她一点也不懂,心里却没由来的惊跳。
“配乐的歌词罢了。”他终于微抬酒杯,喝了一口:“你以为捉住了的鸟儿,她却已抖开翅膀飞去。”
什么?她还想本能的问一句“什么”,却不敢问了。
自己心中有怯,垂下头去,觉得吸引人的舞蹈也黯淡了。
“压轴出场了,不容错过。”
在余乔意温吞的提醒声音里,孟小心抬起头。
是一个身着大红舞裙的女子出场,披着流苏的墨绿披肩,耸肩抬头,给孟小心一个眼神的定格——如此落寞。
女舞者的手臂很细,红裙的袖子却又是紧身的,她将自己这只手臂轻轻举到背后,有点像傣族的孔雀舞,却比孔雀舞的动作要沉重的多。
缓慢的动作,引你进入内心的往事沧桑。
远处一直低着声音,如叙述般平滑唱歌的吉普寨大叔,突然提高调子,高亢一声。
女郎一旋,甩开了自己的绿色披风。
她提着裙子剧烈的舞起来,孟小心盯着她踢踏踢踏的红舞鞋,眼花缭乱。
这一刻,孟小心这个一点也不文艺,更不懂艺术的人心里忽升起一种被相知的感觉。
这一刻,她读懂了她。
女郎跳得越来越快,她将自己一声声的脚步声越来越夸张的放大。所有的灯光全部打在了女郎的身上,她就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一尺见方的明亮里不停地跳,在感情的宣泄下,她的面目愈来愈狰狞。却又让人由惧生怜,由怜生知,感同身受。
除了这舞步声,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其它的声音,这一声声仿佛击打在人心上,一下一下,孟小心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直沉下去,一直沉到无尽的深渊,直觉满腔的悲愤无处说。
她活了二十五年,终于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却因为这段感情来得太快,太梦幻而不敢承认。
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能跟他在一起吗?就算有交集,那也是两个不同的圆。
这两个圆能够连在一起吗?不可能!
她明天就要飞回去了,因为她大部分时间活着的那个现实,不是余乔意生活着的那个现实。
而他生活着的现实,于她来讲,是很奢侈的梦幻。
他们是男舞者和女舞者,只一曲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却也无法相互触碰。
“这一夜真的是很精彩。”她向身边的男人致谢,没有光,余乔意不会看到她眼眶里那一片乍起的模糊。
身边的余乔意,久久沉默不语。
周遭掌声响起,等她俩投去目光,台上已是幕落。
看完了佛朗明哥,这一路回去两人都没有说话。
都保持着笑容,却远没有以前自然:想五天前他们在圣家族大教堂的门前相遇。她尴尬地拒绝售票员推荐的英语翻译器。身后的男人却说“我这里倒是有一台中文讲解器。” 。
然后她回过头来,看见了他伫立在阳光下,很美好。
美好的胜过了冰激凌翻译机圣教堂的玻璃和天顶,胜过了管风琴海鲜饭他送她的比基尼,胜过也许她吃一辈子都不会吃厌的西班牙风干火腿,胜过阳光沙滩他告诉她要喝的蜂蜜牛奶。
甚至胜过佛朗门哥胜过所有的舞步胜过那一只不羁的鸟儿它叫爱情。
他胜过了她这一趟出国旅行,胜过了这五天里一切其它的事情。
走到华人旅馆门口的时候,她确定自己是爱上了他。
却只能进去和旅馆的主人阿姨笑脸打招呼:“阿姨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啊,快吃饭吧。”阿姨不明就里。
“谢谢阿姨,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吃过了啊!”阿姨是东北人,热心快肠,拍拍孟小心,跟一对璧人祝福道:“那你们早点洗了睡,明早还要赶飞机离开。”
这一句话触动了她的弦,一拨一抽,泪往心里流。
强打笑容回房去拿换洗的衣物:“谢谢阿姨。”
她不敢去看余乔意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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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光阴说要想容易痛快地流眼泪,最好莫过于洗澡的时候。
孟小心以前无心,今晚洗澡的时候她很努力地试了试,眼睛却在喷头浇出的水下干涩了,拼命的挤,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奇怪了,她明明很难过,是真的想哭。也许哭出来,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可是她没有哭出来,所以还是很难过……
悻悻地回房整理旅行箱,清好了东西上床睡觉。
“孟小心你和你老公明天要走了啊。”有小女生跟她随口说说。
旅馆里人来人往,谁也不会住很长时间。现在和她同住的,早已不是以前的那波姑娘。来来往往,已经换了好几次人。
“你和你老公要走了啊?”一对台湾母女今天刚自马德里来巴塞,刚住进来。
她楞了数秒,弯起嘴角也弯起眼睛,像月亮一般弯着向他们解释道:“他不是我的老公。”
和余乔意结婚?
就好比一个刚刚研发了飞机的人,在想着飞出太阳系。
“哎哟,我们说的‘老公’又不是那个‘老公’的意思。”小女生推攮了下同伴:“我们说的是男朋友撒!”
她心里已经很尴尬很难过了,却还是平和却认真地向她们解释:“他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瞬间,室内有点冷,气氛也有些尴尬。
都是她孟小心不好!她自己在心里指责自己:她把气氛弄得这么糟糕,把余乔意也弄得不开心……
众人都有些冷,她却不得不佯装没有看见,礼貌地笑笑,躺下拉起被子睡觉了。
为什么一拉起被子遮住眼睛,泪水就禁不住全流出来了?
默默地流。